“仓佐,此乃啬夫手书。”
治水之畔,田亩左近,李恪双手奉简,将田啬夫囿的手书交到仓佐诚的手上。
手书的内容李恪知道,大意是田啬夫囿临时有急事要去处理,顾不得獏行事务,便将民夫、物料一应交托给仓佐诚打理,还要他与仓吏冬、田典妨多多商量,不过具体的任务则要听候李恪安排,不得质疑,不得拖延。
直白一点,就是让三个正儿八经的少吏老老实实给一个少年打下手……
所以仓佐诚的表情很怪。
若不是他熟识田啬夫囿的字迹,简的末端还有凡氏独门的印章,他几乎要以为这封手书是李恪伪造出来的。
他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个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不错却又称不上熟悉的少年:“主君究竟有何要事?”
李恪坦然一笑:“啬夫大事如何会让子知道?”
“那你可知手书内容?”
“亦不知。”
“不知啊……”仓佐诚想了想,把书简一收,说,“手书我收到了,上造且回。”
这是怕我中饱私囊吗?
李恪心里暗笑,也不点破:“仓佐,劳烦将民夫三分,一部去下游寻憨夫君,搭建工棚、粮仓。一部去上游寻罕高君与子冲君,这部分人要多些,他们的任务是搭建百工工坊与物料库房。剩余人等专司运送,需将堆在此处的物料分门别类,墨者灵姬会带人造册登记,像眼下这般乱糟糟的,若是少了些许,谁也不好交代。”
仓佐诚瞪大眼睛:“你不是不知书信之事么?”
……
半晌之后,仓佐诚大踏步登上高处,脚下是分作三堆的千五百民夫,挤挤囊囊,吵吵嚷嚷。
这让他的头又疼了起来。
全县的徭夫,整仓的物料,真要交给一个年未傅籍的子来打理?且不说这子能不能如田啬夫囿那样一心为公,即便他也能保有公心,若是过程中出了差池……
他忍不住看向李恪。
这个被自家主君委以重任的子就站在人群侧后,袖着手,挂着笑,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他的身边是憨夫、辛凌、田典妨、辛童贾,还有罕高、子冲等腾出手来的精匠领袖,拢共十数人。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间,窃窃私语,满脸兴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支稳妥可靠的团队。
决不可任由他们胡来!
仓佐诚下定决定,朗声开口:“你等听着,此次恒事,乃是县府欲在治水中建造一座机关,工期两月,人人皆得以参食!你等需要做的,便是听我号令,恪尽职守,不懈怠,不乏徭,你等可明白了?”
回应他的,是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秦时百姓对徭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它是义务,也是负担,不会产生什么立功封爵的机会,还要荒废生产,离家去承担繁重的劳役。
这其中内徭略微好些,离家不远,工程的强度有限,工期也相对短些。真正可怕的是外徭,也就是官方宣称的御中发征,民众被组织去长城、去骊山,修驰道,开山川,一别数年之期,死了便是黄土一杯,官府不会给予任何补助,家人能够得到音信,已经是官吏用命的结果。
在这种情况下,想让百姓踊跃应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世事无绝对。
楼烦县去岁遭了雹灾,除了苦酒里在李恪的手段下勉力维持住衣食无缺,整个县都是青黄不接的凄惨景象,而官府发徭至少管饭,且是参食。田啬夫囿预想发徭八百人,谕令一下,最终报上的名册却足有千五百人之多,很多家庭都是父子齐出。
田啬夫囿心知百姓应徭的原因,又不忍他们忍饥挨饿,咬咬牙就把发徭的人数扩大一倍,但这群人真有用吗?
看他们应是的样子,李恪已经猜出了四五分。
他走到田典妨身边,轻声耳语,田典妨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如此做当真妥当?”
“哪有甚妥当不妥当的,啬夫令仓佐统管民夫,也叫他多与您和仓吏商量,民夫之事,他说得,您也自然说得。”
田典妨点了点头,大踏步登上高台,站到仓佐诚身边。
仓佐诚皱眉问道:“不知田典还有何事?”
“些许交代,仓佐且听便是。”田典妨不卑不亢答了一句,扭头面向脚下民夫:“我乃苦酒里田典,名妨,亦是此次恒事管事。据我所知,本次发徭初为八百,终止千五,你等可知为何?”
民夫们骚动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为什么发徭的人加了一倍,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根本就是跪在里典门前求来的应徭机会,如今这个魁梧的田典如此说,难道是要把多余的民夫发还回去,不予粮秣?
有人在人群中大着胆子喊道:“我等应的是县府的恒事,苦酒里无权发还!”
“看来还是有人知道些许事情的。”田典妨冷笑一声,“苦酒里确实无权发还县府征召的民夫,然此次恒事,劳力过甚,我择其精干,退其老弱,却也无人会说我的不是!”
“我年虽半百,然力如少壮,田典明察!”
一声高呼,人群一下便乱了。
李恪皱着眉让精匠们上前维持秩序,精匠们当即散开,温言厉喝,把人群控制下来,这让台上的仓佐诚和田典妨长舒了一口大气。
仓佐诚恶狠狠瞪着田典妨:“方才险些生出乱事,你还有甚事要说!”
“生出乱事,总好过民不任事!”田典妨反唇相讥,“你在一旁看着便好,恪的思量,便是啬夫也从未说过不字!”
“竟是那子的思量?”
仓佐诚还待再说,田典妨却没给他继续说的机会,一步跨出,彻底抢占了高台主位。
“听好了!今日你等各归其位,明日食时,以五十人为一组,至童贾老丈处领取彩巾,捆扎于臂。此后以旬日为期,有专人评定你等作为,其中五人为最,赏粟一石,五人为庸,即刻发还!”
“若彩巾遗失如何?”
“遗失彩巾者,视作评定为庸,即日发还!你等可有异议?”
话音渐落,田典妨抱臂独立于高台之上,他挺胸昂首,用刺虎的眼神扫视脚下众人。
民夫中无人敢缨其锋锐,纷纷扭头,闪躲不言。
“你等可有异议!”
那高喝如春雷炸响,千五百人呼啦啦跪了一片:“我等,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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