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停了下来,但并未打开,只是被那恶魔踢了一脚,往地上一歪,原本直直吊着的几只“羊”,变成了半吊——脚还拴在侧边的骨栏上,身体则半躺在地上。运气好的脚吊得低一点,基本算平躺,运气不好的依然吊得老高,只有肩膀和头能着地。
这里空间广阔,也亮了很多,四周都点着火把,如果有谁想要挣开绳子逃走,或者哪怕只是动一动,都立刻就会被发现。
真聪明啊……
运气还算不错的埃德木然地想着,微微飘开的视线对上了他左边的“同伴”。
这一车里四个,大概并不是只有他在装晕。
那“同伴”细看又很有些像人——像个过胖的中年男人,毛发稀疏,脸上的皱纹都被脂肪……或者因为浮肿而撑开,紧绷的皮肤几乎有点发亮,只是脸上生着许多软软的肉刺,额头和下巴上尤其多,且长,触手般微微蠕动。
他的身体也胖得像个快要炸开的球,露出或长或短的肉刺,有些已经发黑的,看起来硬许多,连着皮肤都变得黝黑粗糙,甲壳般坚硬。
埃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破破烂烂的布片上,心微微一沉。
这个布料和花纹实在有点眼熟。而且恶魔……好像都不会穿什么衣服。
他再次看向对方的眼睛。那浑浊的双眼原本空洞茫然,现在却渐渐透出一种强烈的渴望,甚至翻滚着,试图向他靠近。
“香……”他含混破碎的声音几乎难以分辩,“你……真香啊……”
——那是通用语。
埃德先意识到这个,然后又脑子一懵:什么香?谁香?
囚车被打开,一根长鞭利刃般切断了绳索,把他拖了出去。
那恶魔凑近他嗅了嗅,有点惊讶:“是挺香的。”
它用的是恶魔语,仿佛是自言自语,可它无疑能听懂通用语。
埃德这会儿已经没法儿继续装晕,磕磕巴巴,吓傻了一样接了一句:“大概是因为,我……还、还很新鲜?”
下水道里那些死灵法师,是能听懂恶魔语的。
被勒过的喉咙,说话时刀割一样痛。埃德欲哭无泪地僵着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当个好演员真不容易啊。
那恶魔愣了一愣,笑了起来。那张带着斑点的紫色大脸有着厚厚的嘴唇,笑起来其实有点滑稽。
“你,挺有趣的。”它说,“如果你到了城里还能这么新鲜,也许能卖个好价钱。”
——能进城!
埃德在心底欢呼了一下,继续哆哆嗦嗦:“我……我会努力的!”
.
他们在地底待了好一阵儿,听见仿佛有轰隆隆的雷声从头顶滚过,让埃德怀疑地面上是否又有什么变化,让他们不得不躲在这里。
而且,这些变化,对恶魔们来说,是有预兆……或是有规律的。
雷声消失之后,被挑选出来的“货物”们被装上了另一辆车,总算不是被吊在车里,而是能坐在里面,甚至也没有了束缚。
埃德开始觉得自己之前想得太多,这个章鱼恶魔根本不在乎他们是不是想逃走……他大概觉得他们根本没法儿逃走。
被挑选的“同伴”们看起来更像人了一点,或者原本就是人,只是一个个目光呆滞,神志不清。埃德担心又有谁会凑过来说他“很香”,但他对他们的吸引力似乎并没有那么大。
其中有一个一路不停地自言自语,但说得又快又含糊,埃德努力听了半天,才隐约听出,他似乎是在重复自己的名字,家在哪里……
他想记住自己是谁。
可他们的身体都已经有不同的变化,像是正渐渐变成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埃德抓紧了自己的破斗篷,又开始觉得浑身发痒。
如果他没办法弄掉那些虫,他现在的样子恐怕比他们还要可怕。
所以,活着掉进地狱,就会被地狱所同化,甚至连灵魂也渐渐扭曲吗?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掉进地狱?那个自言自语的年轻人,分明只是个普通的农夫。
是因为那些裂缝吗?
然后他想起尼亚。他是为了保留自己的意识才被改造成那样,还是因为被改造成那样,才保留了意识呢?
埃德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这地方,他不能久待。
.
天一直就没有黑过,只是会变幻出不同的颜色。地面上的确有层细细的、绒毛般的绿草,那大概是埃德在这个世界里看到的、最正常的东西。
他把头抵在栏杆上,近乎贪婪地将那蓬勃的绿意摄入眼中,惊讶地看着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开出细碎黯淡的白花,结果,爆出黑雾般的种子,又迅速枯萎,而那些落进泥土的种子又片刻不停地开始发芽生长……
另一个世界里,要花上一季甚至一年的时间才完成的循环,这些最高也不过他手掌那么长的小草,一天之间要经历多少次?
不过,这里大概根本没有“一天”这个概念。
地上也没有什么路可言,好在还算平坦。埃德发现那恶魔总是尽量远离河边,即使沿河走分明更快,它也宁可绕远。他原本有些疑惑,但河流自己给了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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