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祠堂总是阴潮潮的。
梁上悬着的不是灯笼,是七盏铜铃,从不响。
太奶奶说,铃响的时候,家里就会少一个人。
可我从没听过铃声。
家里吃饭时,桌上永远多摆一副碗筷。
乌木筷子竖插在雪白的米饭正中,像一座小小的坟。
我问那是给谁的,母亲忽然攥紧我的手,指甲陷进肉里:“给不说话的那位。”
父亲低头扒饭,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在嚼着生铁。
那晚我听见碗橱有动静。
不是老鼠,是瓷器被轻轻移动的窸窣。
我摸黑下楼,看见厨房门缝里淌出昏黄的光。
凑近一看,多出来的那副碗筷正在桌上自己动着。
筷子夹起空中虚无的什么,送进对面空荡荡的椅子里。
然后,米饭凭空少了一小口。
我吓得发不出声,转身却撞上太奶奶。
她干枯的手捂住我的嘴,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他在吃饭,别扰他。”
“他是谁?”
太奶奶不答,只指向祠堂。
铜铃依旧无声。
第二天,母亲开始教我认族谱。
泛黄的纸页上,所有女子的名字都被墨涂成了黑疤。
“为什么没有姑姑?没有姨婆?”
母亲翻页的手指在抖:“因为她们都成了‘不说话的那位’。”
家里女眷越来越少。
先是表姐出嫁那晚,突然说自己饱了,再也不肯进食。
三天后,她坐在闺房里,皮肤渐渐变成细瓷般的白,眼珠凝固成两粒黑纽扣。
她成了祠堂里新的一尊塑像,就摆在供桌最边上,嘴角似笑非笑。
接着是小姑。
她说夜里总有人在她耳边咀嚼,嘎吱嘎吱,像在啃脆骨。
后来她开始学那副碗筷,把自己的筷子也竖插在碗里。
她说:“这样他就找不到我了。”
但第二天清晨,小姑的床铺只剩下一具人形的灰,轻轻一吹就散了。
铜铃还是没响。
可我渐渐能看见“他”了。
起初是余光里一抹淡影,坐在多出来的那个位子上。
后来能在水缸倒影里看见“他”握着筷子,手背上有颗青痣。
再后来,只要家里有女性轻声说话,“他”就会慢慢从墙壁里浮出来,静静听着,脖子以一种折断的角度歪着。
太奶奶把我叫到祠堂,点燃三柱奇怪的香。
烟是黑的,笔直升到梁上,缠住那些铜铃。
“听好,”她的声音像碎瓷摩擦,“家里每代都要选一个‘守哑人’,替所有女眷受‘那位’的注视。上一任是我,现在轮到你了。”
“怎么守?”
“永远不要独自吃饭,永远不要剩饭,最重要的是——”她死死盯住我,“永远不要承认你看见了‘他’。”
我试了。
可“他”离我越来越近。
饭桌上,“他”开始坐在我旁边,我能闻到“他”身上陈旧寿衣的味道。
夜里,“他”站在我床尾,一动不动,直到我假装睡熟才慢慢沉入地板。
直到那个满月夜,我被咀嚼声惊醒。
声音来自我自己的嘴里。
我冲到镜前,看见自己的嘴巴机械地开合,牙齿间嚼着几根枯黄的头发。
而镜中映出的不是我,是一张肿胀惨白的男人脸,正对着我笑。
我崩溃了,冲进祠堂对太奶奶尖叫:“我看见了!我看见‘他’了!‘他’就在我身上!”
太奶奶的表情瞬间裂开。
不是恐惧,是某种深沉的悲哀。
梁上,第一盏铜铃轻轻晃了一下。
没有声音。
接着第二盏,第三盏……七盏铜铃全都剧烈摇晃起来,却依旧死寂无声。
太奶奶的眼泪滚下来:“傻孩子……铜铃不是不会响。”
她走到供桌前,挪开那尊最新的塑像——我的表姐。
塑像后面露出一口小小的铜钟,钟身刻满女人的名字,全是族谱上被涂黑的那些。
“铜铃早就不响了,”太奶奶抚摸着钟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因为五十年前,家里最后一个会听见铃声的女人,把自己做成了这口‘哑钟’。她用魂把声音吃掉了。”
我忽然明白了。
多出来的碗筷。
不说话的那位。
还有那些变成塑像、化为灰烬的女眷。
“根本没有‘他’,对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太奶奶点头,指着那口钟:“需要被喂饱的,从来都是这口钟。它饿的时候,家里就要有一个女人‘不说话’——把自己的一切献祭给它,姓名、声音、存在过的痕迹,换来十年安宁。”
她看向我,眼里满是歉意:“但这次,它想要的不只是‘不说话’。”
“它想要一个能永远喂它的人。一个能把自己也变成钟的一部分,却还能走动、还能替它寻找食物的……‘活钟槌’。”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皮肤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铜锈色。
指甲缝里,不知何时塞满了黑色的香灰。
镜子里那张男人脸又浮现了。
但那不是别人,正是族谱第一页那个被全家供奉的“先祖”。
他的嘴一张一合,我终于听清了那无声的咀嚼里藏着的话:
“你吃下的每一口饭,都是在喂我。”
“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替我敲钟。”
“从你出生起,你就是最小的那口钟啊……”
最后一盏铜铃静止了。
祠堂里死寂如墓。
而我听见了。
听见了从未响过的铃声,原来一直在我胸膛里震荡。
咚…
咚……
咚………
像心跳,又像钟摆。
那是我在慢慢变成一口会行走的、饥饿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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