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大宋东京城里,是个不起眼的牙人,叫屠晚,专做“隐契”的买卖。
牙人就是撮合交易的中人,这行当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买卖都有。
但“隐契”不一样,它交易的,不是房产田亩,也不是牲口奴婢。
它交易的,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段“好运气”,几天“清晰记忆”,甚至是一丁点“勇气”或者“耐心”。
听起来像是鬼市上的骗人把戏,对吧?
起初我也这么以为,直到我师父,老牙人谷三爷,带我入了行。
他说,这东京城百多万人口,每个人的命数、气运、禀赋,就像地下的暗河,表面看不见,底下却纵横交错,总有那么些“管道”淤了,或者“水位”高了低了。
“隐契”,就是疏通、调剂这些“暗流”的阀门。
买卖双方自愿,我们牙人作保,用一种特殊的朱砂混着双方指血写下契约,约定交换的“内容”和“期限”,然后焚化,契成。
据说,那灰烬会落到该去的地方,调剂便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师父告诫我三条铁律:一,绝不过问客人交换缘由;二,绝不自已涉足交易;三,契约焚化后,立刻忘掉内容,绝不追查后果。
我跟着师父干了五年,经手了上百份“隐契”。
见过走投无路的赌徒,用三年“健康”换一笔翻本钱,结果钱还没捂热就暴病横死。
见过胆小如鼠的书生,用一部分“亲情感知”换考场上“下笔如有神”,果然高中,却从此对父母妻儿冷淡如冰。
也见过富商散尽千金,只为买回早夭儿子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欢笑记忆”。
每一次,我都按规矩办,不同,不想,不查。
只当这是一门格外晦气、但利润丰厚的生意。
我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直到我遇到了那份关于“恐惧”的契约。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傍晚,铺子快要打烊。
一个裹着旧绸衫、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像个影子一样溜了进来。
他眼神涣散,坐立不安,手指不停地抠着桌角,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我…我要卖点东西。”他声音干涩,带着颤音。
“客官想卖什么?买什么?”我例行公事地问。
“卖…卖‘恐惧’。”他抬起头,眼珠子神经质地转动,“所有的恐惧,一点不剩,全卖了!”
我笔尖一顿。
卖“恐惧”的,不是没有。
有些要上战场的军汉,有些要行险的商人,会卖掉一部分“恐惧”,换取临事的“胆气”。
但“所有的恐惧”?
这人看起来不像军汉,也不像巨贾,倒像是个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索得快要崩溃的可怜虫。
“客官,”我放下笔,尽量语气平和,“‘恐惧’乃人之常情,若是卖光了,遇见火不知避,遇见崖不知止,与行尸走肉何异?还请三思。”
“我思够了!”他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抓住桌沿,青筋暴起,“就是这该死的‘恐惧’!它没日没夜地咬我!啃我!让我睡不着,吃不下,看见影子都发抖!我不要了!多少钱都行!不,我不要钱!我只要它离开我!立刻!马上!”
他浑身哆嗦,额头上渗出冰冷的汗珠,不像伪装。
“那…您想换点什么?”我试探着问。
“换…换‘安宁’。”他眼中露出极度渴望的光,“哪怕一天,不,一个时辰的安宁!让我脑子里的声音停下来!”
用全部“恐惧”,换短暂“安宁”。
这交易,听起来就像用一条腿,换一根暂时止痒的挠杖。
但我不能拒绝客人,这是行规。
“期限呢?”我铺开特制的契约纸。
“期限?”他茫然地重复,随即狠声道,“永久!我要永远卖掉这鬼东西!永远!”
永久剥离一种基本情绪?
这超出了寻常“隐契”的范畴,更像是一种…自我阉割。
我有些犹豫,但看他濒临崩溃的样子,还是磨墨调朱砂,示意他刺破手指。
契约写得很简单:兹有某甲,自愿将己身所具之“恐惧”全部,永久让渡;换取某乙所具之“安宁”一份,时限一昼夜。双方指印为凭,天地共鉴。
某乙是谁?契约上留了空,需要另一个心甘情愿拿出“安宁”来换“恐惧”的人。
这让我有点犯难,谁愿意要这玩意儿?
那男人却急不可耐:“先让我卖掉!先让我解脱!买主你们找,找多久我都等,先让我签!”
这不合规矩,隐契需两方同时落指,气机牵引方能生效。
但师父那会儿正好出门访友,铺子里就我一个。
看他实在可怜,我鬼使神差地,在“某乙”那栏,暂时填上了“暂寄牙行,候补契主”。
这是一种变通,意味着先将卖方的“恐惧”剥离,暂存在我们牙行这个“中转处”,等找到买方,再完成最终交割。
风险很大,万一永远找不到买方,这东西就烂在我们手里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