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我在北平鼓楼东大街一家老当铺里做学徒。
掌柜的姓袁,是个精瘦干瘪的老头,戴一副圆框水晶眼镜,看人看物都透着股冷飕飕的劲儿。
当铺这行当,见惯了败落潦倒,也藏尽了奇珍异宝。
但我这双眼睛,似乎和旁人不大一样。
我能看见东西上附着的“痕迹”。
不是污渍,不是年岁留下的包浆。
是一种……模糊的、流动的、仿佛热气蒸腾般的虚影,萦绕在物件周围。
比方说,一件当进来的狐皮袄子,我能看到它周围浮着几团黯淡的、瑟缩的人形影子,那是前主人在寒冬里的窘迫和病气。
一枚翡翠扳指,上面缠着一缕极细的、鲜红的丝状痕迹,像是原主人的指尖血,还带着不甘的怨怼。
袁掌柜说我这是“天生吃这碗饭的眼力”,能瞧见“物的根底”。
他教我,痕迹颜色越深、越凝实,说明关联的人事越重,要么大富大贵过,要么大悲大苦过。
这样的物件,要么狠狠压价,要么干脆不收,免得惹上麻烦。
我一直谨记。
直到那天,一个穿着不合时宜厚棉袍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匣,佝偻着背,蹭进了当铺。
时值盛夏,他却浑身发抖,脸色青白,眼窝深陷,像是许久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把木匣小心翼翼放在高高的柜台上。
“当……当这个。”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
袁掌柜掀起眼皮,扫了一眼木匣,没动手,只是示意我。
我戴上白手套,上前打开铜扣,掀起盒盖。
里面铺着暗红色的丝绒。
丝绒上,躺着一把刀。
不是常见的匕首腰刀,更像一柄仪仗用的长刀,但尺寸稍短。
刀鞘是乌木的,镶着已经暗淡的银饰,纹路古拙。
刀柄缠着深青色的绸带,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
我轻轻握住刀柄,将它抽出寸许。
刀身是那种久经保养的暗哑钢色,没有耀眼的光芒,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收敛的寒气。
而当我目光落在刀身上时,心脏猛地一缩!
这把刀周围的“痕迹”,浓烈得超乎想象!
不是常见的灰白或淡彩。
是翻滚的、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暗红!
像是一团不断蠕动、试图挣脱束缚的污血!
更骇人的是,这暗红痕迹的边缘,不断有极其细微的、尖锐的“丝线”迸射出来,又缩回去,仿佛有无形的痛苦在反复穿刺。
我甚至“听”到了隐约的、无数人重叠的闷哼和刀刃入肉的撕裂声!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古刀。
它身上附着的,是极其厚重的、充满暴力和死亡的“过去”!
我手一颤,差点把刀掉回匣子里。
抬头看那当刀的男人。
他正死死盯着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眷恋,嘴唇无声地翕动,像在念咒,又像在哀求。
“活……活不成了……”男人突然神经质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它……它晚上自己会响……会震……屋子里都是血腥味……我老婆跑了,孩子病了……救救我……随便给几个钱,把它请走吧!”
袁掌柜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把放大镜,隔着玻璃柜台,远远地审视那把刀。
他的水晶镜片后,目光闪烁不定。
“凶刀。”袁掌柜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煞气冲顶,妨主败家。按规矩,这种物件,本号不收。”
男人腿一软,几乎跪下去,带着哭腔:“袁掌柜,行行好!都说您这儿能镇得住……我实在没办法了!祖上传下来的,扔也不敢扔,卖也没人敢要……”
袁掌柜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柜台。
过了足足一盏茶功夫,他才缓缓开口:“东西,太凶。收下,铺子要担大风险,做镇物也得费大工夫。你要当,只能这个数。”
他伸出一个巴掌,翻了翻。
十块大洋。
对于一把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古刀,这简直是羞辱性的价格。
男人却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成!成!多谢掌柜!多谢!”
手续办得飞快。
男人接过用红纸裹着的十块大洋,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当铺,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袁掌柜让我把木匣拿到后堂库房,专门放置“凶邪之物”的西北角。
那里供奉着一尊小小的、面容模糊的鎏金佛像,佛前长明灯不熄。
我把木匣放在一个空着的紫檀木底座上。
合上盖子时,那股粘稠的暗红痕迹,似乎波动了一下。
我总觉得,那刀在“看”着我。
当晚,我睡在当铺后间的小阁楼里。
做了整夜的噩梦。
梦见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色沼泽里跋涉,脚下踩到的不是泥,是滑腻腻、软塌塌的、不断蠕动的内脏。
无数残缺的手臂从沼泽里伸出,抓住我的脚踝,往下拖。
耳边是持续不断的、金属摩擦骨头的刺耳噪音,和濒死之人漏气般的嗬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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