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宣统年间,从天津卫跑到江南投亲的落魄书生。
要找的亲戚是我姑父,住在无锡镇子深处一座老宅里。
宅子叫“颐园”,却无半点颐养气象。
黑瓦白墙爬满枯藤,像具披麻戴孝的尸骸。
姑父姓庞,名朴园,与轰动津门那桩丑事的主人公同名。
接我的老仆压低嗓子:“进了宅子,别提那个周字。”
我跨过门槛时,天井那口青瓷鱼缸“喀”地裂了条缝。
缸里没鱼,只有半缸浊水,漂着几片枯荷叶。
庞朴园坐在正厅太师椅上,穿簇新绸褂,指甲修得整齐。
他抬眼打量我,瞳孔颜色极浅,像褪色的琉璃珠子。
“住西厢,每日卯时请安,戌时熄灯。”
声音平直无波,像在念账簿。
我诺诺应下,被领到西厢房。
屋子干净得过分,连床柱榫头都擦得反光。
但总觉得有视线粘在背上。
转身看,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和一面蒙着灰布的穿衣镜。
夜里我被雨声惊醒。
不是寻常雨,是那种砸在瓦上噼啪作响的暴雨。
雨声里夹杂着别的声音——有人在唱戏。
幽怨的女声,断断续续,从东边院子飘来。
我披衣起身,扒着门缝往外瞧。
东院厢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两个纠缠的人影。
一个坐着,身形像庞朴园。
一个跪着,长发披散,正仰头做饮泣状。
突然,跪着那人猛一甩头!
长发飞散,露出张惨白的脸——竟是我白日见过的那个老仆!
他嘴里塞着团白布,眼睛瞪得几乎脱眶。
庞朴园俯身,手指划过他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
我吓得倒退,撞倒门边花架。
“谁?”庞朴园的声音刺穿雨幕。
灯灭了,东院陷入死寂。
我连滚带爬逃回床上,蒙头装睡。
一夜无眠。
天亮后,那老仆照常送来早饭,颈上多了一圈紫痕。
他垂着眼布菜,手腕有新鲜擦伤。
我试探着问昨夜可听见唱戏。
老仆手一抖,粥泼出半碗。
“宅子老,雨天梁木会响。”他声音干涩,“爷您听岔了。”
此后三天,每夜暴雨必至。
唱戏声一天比一天清晰,我甚至听出是《牡丹亭》的段子。
第四天,我在书房替庞朴园整理旧信。
发现所有信封上的寄件人姓名都被墨涂黑了。
只一封漏涂,露出“周萍”二字。
我心跳如鼓,这名字我在天津卫茶馆听人唏嘘过——
是周朴园那个投河自尽的长子!
信纸已朽,勉强能辨出内容:
“父亲大人膝下:儿今知三十年前梅侍萍事,如遭雷殛。此宅阴气浸骨,每夜闻母泣声。儿疑当年井中……”
后面字迹糊成一团。
最底下有行小字批注,笔迹锐利:“痴儿,岂不知鬼畏雷?”
是庞朴园的字。
我脊背发凉,他早知道这宅子闹鬼!
当晚暴雨更烈,雷光电闪中,唱戏声竟移到西厢窗外!
我缩在床角,看见蒙灰的穿衣镜自己颤动起来。
灰布滑落,镜面映出个白衣女人。
她背对镜子,肩膀抽搐,正在啜泣。
然后她缓缓转头——
镜子里根本没有脸!只有一团模糊的肉色,像被水泡烂的面团!
我惨叫出声,抓起烛台砸向镜子。
镜面碎裂,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着那无脸女人!
碎片哗啦啦掉在地上,却立起来,围着我打转。
每片都发出呜咽:“朴园……朴园……”
我崩溃地冲出房门,狂奔向东院。
要当面问庞朴园,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东厢房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灯光。
我喘着气推开门,看见庞朴园背对我坐在梳妆台前。
他正对镜梳头,动作轻柔缓慢。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本人的脸,是张年轻俊秀的陌生面孔!
“来了?”镜中人开口,声音却从庞朴园喉咙发出。
他转过身,那张年轻脸孔在镜中对我微笑。
而庞朴园自己的脸,在烛光下僵硬如蜡像。
“这是我长子周萍。”他抚摸自己脸颊,指腹下皮肤微微起伏,像有活物在蠕动。
“你、你不是庞朴园……”我牙齿打颤。
“我是。”他歪头,脖颈发出咔咔轻响,“庞朴园是我,周朴园也是我。名字罢了,有什么要紧?”
他站起来,绸褂下摆拖过地面。
我这才看见,他双脚根本没沾地,是悬空飘着的!
“这宅子原本姓周。”他飘到窗边,望着暴雨,“三十年前,我买下它,处理了所有周家人。可惜,鬼魂比活人更难对付。”
雷光一闪,照亮他半边脸。
那脸上皮肤正在龟裂,露出底下另一层面孔的轮廓!
“周朴园的魂缠上我了。”他叹息,“他要我永远活成他的样子,受他受过的罪。所以每夜暴雨,每夜唱戏,每夜重温他逼死侍萍、气死繁漪、逼疯儿子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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