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忽然一下,竹子上的重担消失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棵竹子已经重新挺立,他见过恢复挺直的竹子,那竹子压得越晚,恢复的时候颤动就越强烈,嗡嗡震震,不知停止。
等他的心中的竹子好容易停止震动的时候,他发现,他心里的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那小人软软趴趴躺在那里,无人问津,随着那两日的漫长时光过去,那小人渐渐成了腐败,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他若是再晚几天发现,那小人连血肉都会蒸发,只留下那一摊黑红可怖除之不去的烙印。
那烙印也有名字。他从来不肯宣之于口。他紧紧的闭上了嘴。整整两天,一言不发。县衙中的其他人都以为他惊吓过度,没有太过于在意。他的同谋的衙役数次被传唤,回了又去,去了又回,面色一次比一次灰败。
除此之外,他们对于县衙外的情形一无所知。
他们不知道,那个偷偷把县令的头颅藏在花盆泥土中的花匠如今下落如何;也不知道,偷偷为他处理血衣的粥铺老板和伙计又怎样了;他同窗的好友,最是胆小,却接过了藏匿头颅的重任,如今他一步都不能出县衙,他和他的同窗无一面之缘。
那日中午,他站在廊下发呆,无风无云,是个清朗的好天。
他的同僚随意一般走来,与他并肩而立,看那一朵开败的花,上面还有一片破旧的蛛网,黏在花瓣上摇摇欲坠,无风自动。
同僚穿着皂色的差役服制,用一种随口闲聊的语气告诉他:那个门房昨日不堪审讯,自尽了。
他该五雷轰顶,一身冷汗,然后敏锐的猜出来门房的死因并不简单。然而当时他猜出了后者,却没有给出前者的反应。他只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用一种闲聊的语气说:“万般皆是命。”
万般皆是命。
多年过去,他不懂得自己当初为何会说这样的话。这个句子透着凉薄,冷漠,袖手旁观和高高在上。像个陌生人,毫无温度的出现在无风无云的院落中央,立于自己对面,面容模糊地面向自己。
这是清高自持的读书人一向不屑不齿甚至厌弃的类型。
那人如何会有一张模糊的脸,可是身形穿戴却和自己一般无二?
他心中的小人死去,化为血肉,血肉腐败溃烂蒸发,渐渐散发出厌弃的味道。就像县衙中用废弃冰窖改成了停尸房的味道一样,即便是蒙上了用艾草熏过的面巾,依然挡不住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厌弃的味道较之更甚,它徐徐侵入,强势地、逼迫地、恶毒地渗入血液、肉体、骨髓。清风朗月不复存在,只剩一个行走的行尸走肉。
死人毫无尊严,只是一摊肉;他也是,甚至更甚。
第三日,知府依然未曾传唤他们。来去来去的同谋依然面色灰败,他依然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原本的侥幸变成了焦虑,变成了不安,他原本的所谓完全准备到了如今毫无用武之地,他的防线一点一点被攻破,面上虽然依旧不动声色,可是他的脸色已经一天一天跟着同谋灰败了下来。
他手脚冰凉的在烈日下走动,正值花期的蔷薇凋谢了个干净,但是花刺却依然锋利尖锐,他熟视无睹地路过花丛,裸露的手背划过道道血痕,衣袖被抽出丝,他却无知无觉。依然在走。即使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也无人会告诉他。
人总是有求生意志以及对光明的渴望。
在无月的夜晚渴望烛火,在烈日下渴望清泉,在迷茫中渴望指引。而这一切自己都无能为力,只能祈求上天是否开眼。告诉他,自己要去哪里。
正茫然至极,有一人声自身后响起。
他茫然转身,烈日下立有一人,面容模糊,身形消瘦,一袭长衫。
那人见他不动,又开口重复一遍:“这位可是县衙主簿杨柳先生?我家知府大人有请。
小杨先生说到这里就不吭声了。像是个有气无力的说书人,惯性一样的卖了关子。
作为听众的容小龙尽职尽责的捧场追问:“那个人,是,知府的师爷吗?”
小杨先生没吭声。像默认,又不像。
容小龙心里吐槽一句:师爷的标配都是瘦,长衫吗?他就不信,他就遇不到一个胖师爷?
容小龙知道此时吐槽并不合时宜,可是如今四下皆静,随着夜色深沉,月光逐渐淡薄下去。之前沉浸在故事中还恍若未觉,刚刚那一下的沉默忽然让他暂时从故事中抽离出来,他没有左右顾盼,已经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四下茫茫,除他之外,皆空。
若是来个闲人,怕是自己就成了那惊悚的原因。他一个人对着一片虚空喃喃自语,表情生动。要么疯了,要么邪了。
这个时候,小杨先生的背后传来一声哽咽:“我们,我们当时如果招供就好了!如果认罪就好了!”
那声音透着一股涩意和沙哑,是个少年的声音,是那个一直不肯垂着头默默不语的小伙计。
那个小伙计说完那一句,哭了半声,立刻止住了,那旁边粥铺的老板一言不发,虎了一把小伙计的头之后,手在背后一下一下的安抚着小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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