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咱们的退缩换来了如今的生存空间。”
陈九的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缓缓扫过在座的众人。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深刻的疲惫与失望。
“外敌可畏,但更可怕的,是我们内在的短板。”
“以前总说,我们是在美的华人。我们真的是一个整体吗?”
他冷笑着反问,“不,我们不是。我们是一盘强行捏在一起散沙。看似被我陈九捏在一起,实则是一盘被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散沙。”
他的目光,落在了致公堂和几个会馆代表身上。
“洪门,三合会,天地会。我们总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可实际上呢?
几年前,在旧金山,致公堂、协义堂,辫子党,各个小堂口,哪一个,不是为了争夺一个码头的脚力位置,争夺鬼佬工厂的苦力位置,为了多收几条街的保护费,而斗得你死我活?我们拜的是同一个关公,念的是同一本海底会簿,可我们挥向自己兄弟的刀,比挥向白人的,要狠得多。”
“还有会馆。”
他的目光转向了几个代表着华人商界的管事。“冈州、三邑、阳和、人和……六大会馆,名为华人之领袖,实则不过是几个大宗族、大乡绅,维护自身利益的工具。他们关心的是自己店铺的生意,是自己能否从新来的猪仔身上,再多榨出几两油水。感恩节的暴徒冲进唐人街,咱们合力打退时,甚至有人想过要交出几个替罪羊,去平息白人的怒火。”
“这就是我们之前的组织,包括现在清国内的组织,一个以乡土、宗族、帮派为纽带的,看似庞大,实则脆弱不堪的集合体。
忠诚,是给新会陈氏的,是给台山李氏的,是给某个堂口的香主,而不是给华人这个虚无缥缈的身份。一个来自四邑的敌人,和一个来自爱尔兰的敌人,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华人的自我认同感,已经被满清打碎了!”
“这种组织形式,飘零海外或者在国内的乱世,或许能提供一些庇护。
但在如今这个世道里,它就是鸦片一样的毒药!它让我们内耗,让我们猜忌,让我们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永远无法拧成一股绳。
所以,我在来旧金山不久,就告诉自己,会党必须死,同乡会必须亡!
不是我要消灭它们,而是任何阻碍华人团结的力量,都必须被彻底铲除!”
陈九走到长桌前,端起一碗水,一饮而尽。
“我们最大的问题,还不是组织上的分裂。而是我们……没有统一的目标和思想。”
“看看我们的同胞,”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哀,“他们为什么要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来海外做工?不是为了上帝,不是为了真主,更不是为了大清国的皇帝。他们不忠于任何国家,不忠于任何信仰。”
“他们只忠于一样东西——吃饱饭。”
“因为在家乡,他们连这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满足。所以他们来了。他们修铁路,挖金矿,开垦农田,在洗衣房里被蒸汽熏得看不清东西。
他们忍受着最低的工钱,最恶劣的环境,以及白人无休止的欺凌与辱骂。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最卑微的目标:活下去,然后把剩下的钱,寄回家乡,让家人也能活下去。”
“这个目标,是他们力量的源泉。它让我们这些命贱如野草的苦力,同样也拥有了野草般坚韧的生命力。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我们都能扎下根,活下去。”
“但同时,这也是我们最致命的弱点。”
“一个只为吃饱饭而活的群体,是无法凝聚成一个真正的力量的。
我们的团结,是建立在最脆弱的基础之上。
今天,因为有我,有你们在,有目前捏合在一起的华人总会在,因为我们能给他们提供安稳的生活和可观的收入,因为外面排华的压力,让人们不得不抱团取暖,所以他们愿意听我的。可如果有一天,咱们的组织倒下了呢?白人强征了所有的产业,或者有一天,白人社会向他们抛出橄榄枝,给他们一个二等公民的身份,让他们可以活得比现在更体面一些呢?你们觉得,还会有多少人,愿意跟着我们,就只为了吃一口饱饭?”
“一个没有统一思想,没有共同信仰的群体,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风平浪静时,它能站立。一旦惊涛骇浪打来,它就会立刻散架。”
“所以,我们必须改变。我们不能再满足于当一个富有的商会,或是一个强大的帮派。我们必须成为一个……政权。”
“政权”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长屋里炸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陈九。
“我们必须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拥有合法性的、能够团结所有海外华人的自治组织。一个能够为我们提供身份认同,能够制定我们自己的法律,能够代表我们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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