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选定了自家那块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然后抡起了那柄沉重的十字镐。镐头带着风声落下,“咚!”一声闷响,砸在硬土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坑,震得他虎口发麻。他不言语,抿着唇,再次高高抡起,落下,“咚!”又是一声。秀姑拿着铁锹,跟在他身后,把他刨松的土和石块铲到一边指定的地方堆起来。她的动作依旧麻利,但眉头一直紧紧锁着,看着丈夫一下下仿佛在与土地搏斗的背影,眼神里满是忧虑。
陈安放学后,也背着书包直接来了坡下。他看见父母,没说话,默默放下书包,挽起洗得发白的袖子,想去拿父亲手里的十字镐。
“铲土。”陈渡头也没回,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
陈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接过了母亲手里的铁锹,闷头开始铲土。他毕竟年纪小,没干过重活,力气也弱,没铲多久,掌心就磨出了几个亮晶晶的水泡。他咬着牙,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没吭一声,只是铲土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
歇气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找个阴凉地坐下,捧着碗咕咚咕咚灌着凉水,啃着干硬的饼子。话题自然而然地绕不开炸弹,离不开日本人。
“听说那铁鸟下的蛋,比磨盘还大,落下来,房子像纸糊的,噗一下就塌了!”
“躲在这土洞里,真能管用?别到时候没炸死,倒给活埋了!”
“呸呸呸!乌鸦嘴!总比待在屋里,眼睁睁等着强吧?”
议论声嗡嗡的,混杂着无奈、恐惧和一丝丝渺茫的希望。陈渡独自坐在离人群稍远的一块石头上,默默卷着烟,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土坡,不参与任何讨论。陈安则坐在父母身边,低着头,看似在休息,耳朵却仔细捕捉着每一个飘过来的字眼,眼神在疲惫之下,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复杂难辨的光。
挖洞不是轻松活。几天下来,进度缓慢。陈渡的手掌早已磨破了皮,血痂混着泥土,结成硬壳,稍微用力,又会裂开新的口子。秀姑的腰像是坠了块大石头,累得直不起来,晚上躺在床上,轻轻哼唧。陈安手上的水泡破了,黏在铁锹把上,疼得他龇牙咧嘴。那洞,才勉强挖出一个能容下两三人的、不规则的长方形浅坑,离要求的深度和宽度还差得远。
这天下午,保甲长陪着个穿浅灰制服、戴大盖帽的人来巡视。那穿制服的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铅笔,在工地上走来走去,不时用手指指点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嫌进度太慢,嫌洞挖得不够深、不够规整,边角不够垂直,出口不够隐蔽。保甲长跟在他屁股后面,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连连保证一定督促,一定加快。等那人一走,保甲长转过身,脸就拉了下来,扯着嗓子对干活的人们吼:“都听见没?加紧干!挖不好,谁家也别想好过!”
晚上收工回家,一家人累得几乎散了架。浑身酸痛,像是被拆开又勉强组装起来。饭桌上,连端起粥碗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稀粥照得见人影,咸菜早已吃完,只剩下一点咸味还留在坛子底。秀姑把饼子掰开,泡在粥里,让它软和一些。
屋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勾勒出三人疲惫而沉默的剪影。阿青已经被接回来,吃过饭,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截短短的炭笔。
陈渡扒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走到院子里。夜色浓重,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云缝里吝啬地眨着眼。远处土坡的方向,隐没在沉沉的黑暗里。他仿佛还能听到白天那一声声镐头砸向土地的闷响,“咚!咚!咚!” 那声音不像是在挖洞,倒像是在给什么沉重的东西钉棺材板。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跟着父亲学习“渡亡”手艺。父亲总是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教导他如何为那些溺死的、横死的人整理遗容,念诵古老的咒文,让他们能“入土为安”。那时他觉得,让死者安息,是活人的责任,也是一种庄严的仪式。
可现在呢?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却要争先恐后地、近乎疯狂地在地上挖掘,不是为了安葬别人,而是为了给自己、给家人,预先准备一个藏身的、如同墓穴般的土坑。这世道,真是颠倒得厉害,荒谬得让人笑不出来。
他侧过身,面朝着堂屋的墙壁。墙上,他那套“渡亡”的葛布长衫、桃木楔、铜铃,静静地在阴影里挂着,像一个褪了色的旧梦。以前,他是送别人入土,祈求来世的安宁。现在,他得先为自己和至亲的人,在这现世里,挖掘一个躲避灭顶之灾的、卑微的巢穴。
这地洞,一锹一镐挖下去的,哪里是土?分明是活人心里,那越掏越空、深不见底的恐惧。而这恐惧,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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