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的气味变得更加复杂。霉味、血腥味之外,又添了草药熬煮后苦涩的清气和金疮药那略带刺鼻的铁锈味。
李栓子的烧退了些,但腿伤依旧狰狞。陈渡第二次来时,带了瓦罐和火折子,在窝棚外找了个背风的洼地,小心地生了堆小火,熬煮退热的草药。火光被他用身体和破席子仔细遮挡着。
“老哥……太麻烦你了。”李栓子靠着棚壁,看着陈渡将黑褐色的药汁滤进竹筒,声音虚弱,但眼神里的戒备又少了几分。
“喝药。”陈渡把竹筒递过去,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
李栓子接过,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着,烫得直咧嘴,却把每一滴都喝得干干净净。
陈渡又解开他腿上临时固定的芦苇杆,伤口周围的肿胀似乎消下去一点,但颜色还是不对。他清理掉昨天的旧药,撒上新的金疮药粉。药粉触及皮肉,李栓子疼得浑身一颤,倒吸着凉气,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忍着。”陈渡动作不停,用干净布条重新包扎,“这药有点用,但你这骨头……得找正经郎中看。”
李栓子苦笑一下,脸上是认命般的灰败:“找郎中?我这身份……不是找死吗?”他抬起头,看着陈渡沉默的侧脸,“老哥,能保住这条命,已经是老天爷开眼了。瘸就瘸吧,总比曝尸荒野强。”
陈渡没接话,包扎好伤口,把带来的那块麸皮饼子塞到他手里。“吃了,顶饿。”
李栓子看着那块粗糙干硬的饼子,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圈有些发红。他没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咀嚼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陈渡坐在他对面,拿出烟袋,捏了一小撮烟丝,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闻了闻。烟草的辛辣气息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镇上……这两天有啥动静没?”李栓子咽下嘴里的饼渣,试探着问,声音压得很低。
陈渡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保安团查得紧。”他顿了顿,补充道,“在找东西,也可能……在找人。”
李栓子的脸色瞬间白了,拿着饼子的手微微发抖。“找……找什么?”
“没说。”陈渡把烟袋收起来,“码头,客栈,连铁匠铺都问了。”
窝棚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外面风吹芦苇的沙沙声,此刻听来却像追兵的脚步声。李栓子呼吸急促起来,眼神惶恐地四处张望,仿佛黑暗里随时会冲出索命的鬼魂。
“老哥……我……我是不是连累你了?”他声音发颤。
陈渡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恐惧,心里那点因为麻烦而生的烦躁,渐渐被一种更沉重的情绪取代。他想起了陈安离家前的那个晚上,眼神里也是有着不安和决绝,只是没有这般赤裸的恐惧。
“吃完睡会儿。”陈渡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攒点力气。”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得在天亮前赶回去。秀姑的药不能停,家里的米缸也快空了,他必须想办法。
接下来的两天,陈渡白天在镇上寻找任何能换到钱或食物的零活,修补家具,帮人写信,甚至去码头扛包。他沉默地干着,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偶尔能听到些零碎的消息:保安团在镇子外围又抓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据说动了刑;北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物价又偷偷涨了一截;谁家的儿子被抓了壮丁,谁家的店铺被征用了……
每当听到这些,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晚上,他依旧会找机会去窝棚。李栓子的伤势在草药的作用下没有继续恶化,但人也因为缺食少药和内心的恐惧,迅速消瘦下去,眼神时常发直,有时陈渡跟他说话,他要反应很久才能回应。
这天傍晚,陈渡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院门就被敲响了。不是熟悉的邻居节奏,而是带着几分官式的急促。
阿青吓得从灶膛边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爹。
陈渡示意她别出声,自己走到门后,沉声问:“谁?”
“陈渡是吧?开门,保安团查户口!”外面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
陈渡的心猛地一紧。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两个挎着老套筒步枪的团丁,领头的是个三角眼,吊梢眉,正是前几天在街上盘查店铺的那个。他身后跟着个年轻的,一脸不耐烦。
三角眼打量了一下陈渡,又探头往院里瞟了一眼,目光在阿青身上停留了一瞬,阿青吓得往后缩了缩。
“陈渡,听说你是干‘那个’的?”三角眼用下巴点了点陈渡,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混口饭吃。”陈渡垂下眼睑。
“最近镇上不太平,有北边来的探子流窜,”三角眼盯着他,“你走街串巷,接触的人杂,有没有看见什么生面孔?特别是身上带伤的?”
陈渡的心跳得像擂鼓,面上却不动声色:“老总,我这行当,见的都是死人。活人的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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