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块大洋,用一块粗布包着,沉甸甸地压在陈渡怀里,硌着他的肋骨。这分量本该让人踏实,可他只觉得心口那块地方空落落的,漏着风。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拖着一具无形的、更加沉重的枷锁。
巷子口,几个纳鞋底的老妇人停了手里的活计,目光追着他,窃窃私语像蚊蚋一样钻进他的耳朵。
“……真卖了?”
“可不是,亲眼看着抬出去的,香樟木的,好东西呢……”
“唉,也是没法子,秀姑那病……”
“卖了也好,人活着比什么都强,那东西留着也是占地方……”
话是这么说,可那些眼神里,除了些许怜悯,更多的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唏嘘,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确认自身尚且安稳的庆幸。陈渡低着头,加快了些脚步,将那些目光和议论甩在身后。
院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堆拆散的床板依旧孤零零地堆在墙角,提醒着这个家缺失了什么。
阿青不在院子里。
灶台上,给他留的那碗粥已经凉透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里屋传来细微的动静,是秀姑平稳的呼吸声,还夹杂着……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陈渡走到里屋门口,停下脚步。阿青背对着门口,坐在秀姑床前的一个小凳子上,肩膀微微耸动。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守着娘,也没有擦拭,只是那么低着头,瘦小的背影绷得紧紧的,像一根拉满了即将崩断的弦。
陈渡张了张嘴,想叫她,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想起刚才她跌坐在地、满脸是泪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他从未动手推过她,一下都没有。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回到堂屋,坐在那条吱呀作响的长凳上。怀里的银元沉得他直不起腰。他掏出那个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白花花的银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看着这些用他和秀姑最后归宿换来的钱,没有一丝欣喜,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他伸出手,拿起一块,指尖触摸到那冰凉的、带着刻痕的表面,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里屋的抽泣声不知何时停了,但那种无声的对抗,比任何哭闹都更让人窒息。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陈渡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门口。这个时辰,会是谁?
“陈师傅在家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是周大夫。
陈渡愣了一下,连忙起身去开门。
周大夫提着药箱站在门外,依旧是那身青布长衫,神色平和。他看到陈渡脸上尚未褪尽的灰败和眼底的血丝,目光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多问。
“不放心,再来看看尊夫人的脉象。”周大夫说着,迈步进了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堂屋,最后落在里屋方向。
陈渡连忙引他进去。
阿青已经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们,用手背飞快地擦着脸,然后默默地让到一边,低着头,不看陈渡,也不看周大夫。
周大夫走到床前,看了看秀姑的脸色,又搭上脉,凝神细诊。片刻后,他微微颔首:“脉象比昨日平稳了些,热也退下去不少。安宫牛黄散起了效,性命算是无碍了。”
陈渡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低声道:“多谢周大夫救命之恩。”
周大夫摆了摆手,收回手,沉吟片刻,又道:“不过,邪热虽退,元气大伤,脏腑皆虚。后续调理至关重要,若跟不上,极易反复,甚至落下病根,缠绵病榻。”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药方,递给陈渡:“这是调理的方子,以培元固本为主。里面用了些黄芪、党参、当归之类,价钱……可能比你之前用的要贵上一些。先抓五剂,吃完再看情况。”
陈渡接过药方,那薄薄的纸张却像有千斤重。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上面的药材,必定价格不菲。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银元布包。
周大夫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他紧攥的手,语气依旧平淡:“按方抓药,文火慢煎,一日两次,饭后服用。饮食上也要尽量精细些,米粥可换成小米,加点红枣同煮,最好能有些鸡汤、鱼汤滋补,但切记油腻。”
“是,是,我记下了。”陈渡连连点头。
周大夫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提起药箱准备离开。走到堂屋,他的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那个敞开的、露出银元的布包上。
陈渡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下意识地想将布包收起来。
周大夫却像是没看见他的动作,转而看向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低着头的阿青,温和地问道:“丫头,识字吗?”
阿青被这突然的问话弄得一怔,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带着茫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周大夫从袖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页面发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汤头歌诀》四个字,字迹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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