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风潮尚未完全平息,初夏时分,又一纸吏部文书送达平安县:原县令致仕获准,新任县令不日到任。新任者姓方,名文渊,年方二十八,两榜进士出身,据传在京城某部观政期间便以“锐意进取、精通实务”着称,此次是主动请缨,外放北地历练。
消息传来,石磐等人起初并未太在意。县令更替本是常事,只要新来的县令不胡乱插手县务,大家相安无事便好。平安县经过多年经营,尤其是李火火牺牲后形成的凝聚力以及石磐的实际权威,县政早已形成一套以石磐为核心,钱多多(钱粮民政)、孙老倔(工程匠作)、红姑(团练防务)、狗蛋(文教)各司其职、高效运转的默契体系。前任县令基本是“垂拱而治”,乐得清闲。
然而,当方文渊轻车简从抵达平安县时,石磐第一眼便感觉,这位新县令,恐怕不是来“垂拱”的。方文渊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目光明亮有神,举止干练,毫无寻常新科进士外放时的骄矜或忐忑。他抵达后,并未急于入住县衙后宅,而是谢绝了石磐安排的接风宴,只要求立即查阅近五年县衙所有文书档案,包括钱粮账册、刑名卷宗、户役黄册、工程记录,甚至团练的名册与开支概要。
接下来的几天,方文渊几乎足不出户,埋首于浩繁卷宗之中。他看得极快,不时用朱笔批注、记录,还时常召来相关胥吏询问细节。其专注与高效,令县衙上下暗自咋舌。石磐、钱多多等人起初还耐心配合,但渐渐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压力。这位方县令,问的问题太细,太深,而且明显带着一种审视和重新评估的意味。
七日后,方文渊首次正式召集县衙主要属员及石磐等地方头面人物议事。在略显陈旧但收拾得干净整齐的二堂,方文渊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寒暄客套:
“本官履任数日,详阅案卷,并微服察访城内及近郊。平安县能在北地屹立不倒,近年更击退强敌、培养出状元之才,确有过人之处,石守备及诸位之功,本官钦佩。”他语气平静,先予肯定,但话锋随即一转,“然,治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观我县现状,隐忧实多,旧制陈规,亟待更张。本官既受朝廷委派,牧守此地,自当革故鼎新,以求长治久安,民生富庶。今日便与诸位商议几项改革初议。”
他拿出一份早已写就的条陈,条分缕析:
“其一,赋役改革。现行田赋、丁银、杂派,名目虽经整理,然征收仍主要依赖里甲轮值、乡绅协理,胥吏上下其手空间犹存,农户负担不均。本官意欲推行‘一条鞭法’简化税则,并逐步清丈田亩,据实征银,减少中间环节,使国课足而民不扰。”此言一出,钱多多眉头立刻皱起。清丈田亩、改革征收方式,涉及千家万户切身利益,触动原有里甲、胥吏乃至一些有田大户的格局,极易生乱。平安县这些年稳定,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相对公平、透明的钱粮管理(主要是钱多多主持),但方文渊的方案显然更加激进、系统,也更具风险。
“其二,吏治整顿。县衙三班六房,人员冗杂,职责不清,多有尸位素餐之辈。本官拟严格考成,汰劣留良,并增设‘劝农司’、‘督工所’等专务机构,选聘有实务经验者(他特意看了一眼孙老倔)充任,专司农桑改良、水利工坊等兴利之事。”这听起来是好事,但“汰劣留良”四字,让堂下一些胥吏头目脸色微变。
“其三,团练改制。”方文渊的目光转向红姑和石磐,“团练保境安民,功不可没。然,其制终非国家经制之兵,员额、饷械、调动,皆无定制,长期来看,易成尾大不掉之患。本官意欲奏请上宪,将平安县团练部分精锐,转为‘乡勇营’,纳入府兵协防体系,给予正式粮饷编制,余者转为农闲操练的保甲民壮。如此,名正言顺,亦便于统一调度支援他处。”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红姑眼神骤然锐利,石磐面沉如水。团练是平安县的根,是无数像李火火那样的人用血汗乃至生命铸就的屏障。它之所以有战斗力,正因为其乡土性、独立性,以及与石磐等人建立的深厚信任与指挥体系。纳入“经制”,意味着指挥权、人事权、财政权都可能上移,要接受府城乃至更高级别武官的调遣,这是石磐等人绝难接受的。更何况,“尾大不掉”四字,隐隐带着猜忌的意味,令人心寒。
“其四,文教兴革。”方文渊最后看向狗蛋,“杜教谕书院育人,成果卓着,本官深为赞赏。然,科举终以经义文章为正途。书院‘实学’虽佳,亦不可偏废圣贤根本。本官拟拨款扩建县学,聘请名儒主讲,规范课程,使学子既能应试登科,亦不忘‘实学’之要。三省书院可作为县学辅翼,专攻‘实学’一科。”
这看似支持,实则要将三省书院纳入官方县学体系,并明确其“辅翼”地位,核心的经义教育则由“名儒”主导,狗蛋先生的教育自主权和独特理念可能被稀释、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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