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吕不韦的车驾再次踏入咸阳宫，李斯的心境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不再是作为卑微的随员，也不再是怀着试探的目的，而是作为刚刚立下大功、深受相国信重的谋士，即将直面这个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三人——太后、秦王，以及那位祸乱之源，长信侯嫪毐。

宫禁果然已经解除，但气氛依旧凝重。侍卫林立，眼神警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压抑和尚未完全散去的紧张。穿过重重宫阙，来到甘泉宫正殿。

殿内，太后赵姬端坐于珠帘之后，虽看不清具体面容，但能感觉到其姿态依旧华贵，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慵懒，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愠怒。在她身侧稍前的位置，设有一张较小的御座，上面端坐着的，正是少年秦王嬴政！

这是李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遮挡地看清这位未来的始皇帝。

嬴政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身形也比同龄人显得单薄。但那双眼睛——李斯从未见过一个少年拥有如此眼神！那不是孩童的懵懂，也不是病人的涣散，而是一种极致的沉静，如同万年寒冰，深不见底，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人心本质。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扬起的下颌，勾勒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坚毅、冷漠乃至……一种隐而不发的威严。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并未开口，甚至没有看刚刚进殿的吕不韦和李斯一眼，但整个大殿的气场，却仿佛以他为中心，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在李斯偷偷打量嬴政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御座另一侧，站立着一个身着侯爵服饰、面容俊美却带着几分阴鸷与骄横之气的男子——长信侯嫪毐。他看向吕不韦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挑衅，但在触及太后不悦的目光时，又不得不暂时收敛。

“臣吕不韦，参见太后、大王！”吕不韦依礼参拜，声音洪亮。李斯紧随其后，伏地行礼。

“相国平身。”珠帘后传来太后赵姬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平和，“日前相国上疏，哀家与大王均已览过。相国忠心，哀家甚慰。大王前些时日不过是染了风寒，太医用药不当，以致虚脱，如今已无大碍，相国不必过于忧虑。”

她轻描淡写地将一场可能引发宫廷政变的危机归结为“用药不当”，试图平息事态。

吕不韦何等老辣，自然不会在此刻纠缠细节，他顺势道：“大王安康，乃社稷之福，臣等不胜欣喜。然宫禁骤然封锁，朝野震动，流言四起，于国本不利。还望太后、大王明示，以安人心。”

这时，一直沉默的秦王嬴政，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尚且带着少年的清亮，却异常平稳冷静，没有丝毫病弱之感，反而有种金属般的质感：

“寡人已无恙。宫禁之事，乃母后忧心寡人病情，恐有奸人作乱，故命长信侯加强防卫，虽有操切之处，其心可谅。如今既已澄清，自当解除。”

他几句话，既维护了太后的颜面，又解释了宫禁的缘由（将责任揽到自己病情和太后关爱上），同时 implicitly 承认了封锁行为“操切”，给了吕不韦一个台阶下。其措辞之老练，思虑之周全，根本不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李斯心中巨震！这就是嬴政！这就是那个未来要吞并六国、统一天下的雄主！即便在如此年幼、且刚刚经历“病重”风波的情况下，他依然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头脑和沉稳的气度，言语间滴水不漏，既安抚了臣子，又维护了王室尊严！

吕不韦显然也没料到秦王会如此应对，微微一愣，随即躬身道：“大王圣明！既如此，臣便放心了。”

嬴政的目光，此时才仿佛不经意地，扫过了吕不韦身后的李斯。那目光依旧平静，但李斯却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自己。他连忙更加恭谨地垂下头。

“相国身后这位是？”嬴政问道，语气平淡。

“回大王，此乃臣府中舍人李斯，前番奏疏，便是由他草拟。”吕不韦介绍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崇。

“哦？”嬴政的目光在李斯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寡人观那奏疏，文理清晰，情理兼备，字字句句，皆切中要害，关乎社稷安危。李舍人，有心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李斯耳边炸响！秦王竟然亲自提到了那份奏疏，并且给出了如此高的评价！“字字句句，皆切中要害，关乎社稷安危”！这比太后的评价更重！因为这代表着秦王本人的认可！

“微臣惶恐！”李斯立刻伏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此乃相国授意，微臣不过据实禀奏，不敢当大王如此赞誉！大王安康，便是臣等最大心愿！”

他知道，这一刻，他在秦王嬴政的心中，也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一个不仅精通律法实务，更能在危急关头献策、文笔老练、且懂得把握分寸的干吏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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