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韩非墓前归来，李斯将自己投入了无尽的事务之中，试图用忙碌来麻痹那潜藏在心底、不时翻涌上来的复杂心绪。廷尉府的案卷，修订律法的草案，以及秦王日益频繁的关于东进战略的咨询，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然而，夜深人静之时，独处书房，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绪便会悄然浮现。韩非那苍白而平静的遗容，那杯在想象中泛着冷光的毒酒，还有墓前那冰冷的石碑和呜咽的寒风，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

他并非嗜杀之人，更非冷酷到毫无情感的机器。韩非之死，对他而言，绝非一件可以轻易释怀的“功绩”。那是一位在学识上曾让他仰望、在命运上却与他迥异的故人，其结局，或多或少与他李斯的抉择和推动有关。

“命运……何其弄人……”他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曾几何时，他与韩非，皆出身寒微（韩非虽是公子，但在韩国并不受重用），怀揣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拜入荀子门下。那时，他们或许都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遇到明主，一展胸中所学，青史留名。

然而，命运的岔路口，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他李斯，看到了秦国的强盛与潜力，毅然西行，投身于这片充满机遇与风险的土地。他凭借自己的才智、勤勉和一次次关键时刻的精准抉择，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成为了大秦的廷尉，深得秦王信任。

而韩非，却因宗室身份的羁绊，对故国难以割舍的情怀，以及那过于纯粹和极端的学术理想，最终困囿于韩国那片日益缩小的天地，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处施展。即便最后来到秦国，也因为立场问题，落得个身陷囹圄、被迫自尽的悲惨结局。

是因为韩非不够聪明吗？不，他的才华远超自己。是因为他不够坚持吗？不，他对自己学说的执着，令人敬佩。

那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如此迥异的命运？

是选择？是自己选择了更具潜力的秦国，而韩非选择了注定衰亡的韩国？是性格？是自己更懂得变通和权谋，而韩非过于刚直和理想化？还是……仅仅是运气？是那冥冥之中，难以捉摸的气运？

李斯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他只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个人的才华与努力，固然重要，但往往敌不过大势的洪流和冷酷的政治现实。一步踏错，便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韩非的悲剧，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了权力场的残酷，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处位置的脆弱与危险。今日的他，看似位高权重，但焉知他日不会因为某个决策失误，或触怒君王，或卷入新的政治漩涡，而步上韩非的后尘？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他低声吟诵着古语，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不仅要展现出卓越的能力，更要懂得急流勇退，懂得在合适的时机，做出最有利于保全自己的选择。

对权力的追求，不能迷失本心；对利益的算计，不能毫无底线。韩非之死，是对他的一次深刻警示。

他重新提起笔，目光落在了案几上一份关于在新占领区推行秦律的规划草案上。将这些蕴含着法家智慧、却又经过他结合实际情况调整优化的律令，推行到更广阔的疆域，建立起一套高效统一的帝国管理制度，这或许才是他对韩非，对自身所学，最好的告慰与继承。

个人的恩怨情仇，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他要做的，是顺应这洪流，甚至尝试去引导它，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留下属于自己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心潮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定的力量。

他将继续前行，在这条布满荆棘与机遇的权力之路上，带着对命运的敬畏，和对自身使命的清醒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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