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确认李斯“去意已决”，任何挽留都已无济于事时，他的心情在经历了不舍、失落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之后，很快转为了如何妥善安置这位功勋卓着的老臣，以彰显皇家恩典、全其君臣之谊。于是，在一次精心安排的单独召见中，皇帝郑重地对李斯说出了“帝允赐富庶封地”的决定。

这次召见的地点不在庄严的正殿，而是在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暖阁。时值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铺着厚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阁内熏香袅袅，气氛更为亲和，少了几分朝堂的肃穆，多了几分私密的温情。皇帝身着常服，坐在软榻上，面前的书案上堆着少许奏章，却独独空出了主位前的一片空间，仿佛专为这次谈话而设。

李斯在内侍的引导下躬身入内，步履比往日更显沉稳。他依礼参拜，皇帝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让他起身，而是目光复杂地凝视了他片刻，才缓缓道：“仲父平身，看座。”内侍搬来锦墩，李斯谢恩后，才虚坐了半边。

皇帝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沉静：“仲父去意坚决，朕虽万分不舍，夜不能寐，然辗转思之，亦不能因一己私情而阻仲父安享晚年之愿。” 他微微停顿，目光掠过窗外的晴空，似有无限感慨，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朕，准卿所奏。”

这简单的四个字“朕准卿所奏”，清晰有力，在安静的暖阁中回荡，标志着李斯数十载波澜壮阔的政治生涯的正式终结，也无疑标志着一个时代的悄然落幕。李斯闻言，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落地，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汹涌而上，有解脱，有怅惘，有对未竟事业的遗憾，也有对前途未卜的茫然。他离席，深深伏拜下去，额头触及微凉的地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老臣……谢陛下恩准！陛下成全之恩，老臣没齿难忘！”

皇帝起身，绕过书案，亲手将他扶起。触及李斯已显枯瘦的手臂，皇帝心中亦不免泛起一丝酸楚。“仲父请起。”他携着李斯的手，引他重新坐下，自己则回到榻上，继续说道：“然，仲父于国于朕，功高盖世，定制度，一文字，辅佐朕平定天下，廓清宇内。岂能就此归于乡野，清贫度日？若如此，朕心何安？朝廷体统何在？” 他话语一转，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味，“朕已思虑周详，决定将关中最富庶的蓝田、美阳之间，沃土千顷，赐予仲父作为汤沐邑。彼处田土肥沃，灌溉便利，物产丰饶，堪称膏腴之地。此封地足以让仲父颐养天年，安享富贵，亦可使李氏子孙世代无忧，永承国恩。”

“蓝田、美阳之间，沃土千顷！” 这绝对是一份超乎寻常厚重的赏赐。蓝田以美玉闻名，其地亦是关中核心的富庶之区，距离帝都咸阳不远不近，既保留了皇帝偶尔垂询（或者说某种程度的关照）的便利，又能让李斯得体地远离政治漩涡的中心。千顷良田，意味着源源不断的巨额财富和显赫的宗族根基，足以支撑一个家族极尽荣华。这不仅是物质上的极致赏赐，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皇帝对开国元勋的最高肯定与殊荣。

然而，出乎皇帝意料的是，李斯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脸上并未露出预想中的欣喜或感激涕零，反而浮现出一种深沉的忧虑。他再次离席，躬身至地，言辞恳切地拒绝了这份天恩：“陛下隆恩，天高地厚，老臣感激不尽，纵万死亦难报万一！然，此等重赏……老臣心神惶恐，实不敢受。”

皇帝明显愣住了，身体微微前倾，眉头蹙起：“仲父这是何意？”他的语气中带着真切的不解和一丝被拂逆的不悦，“莫非是觉得封地不够优渥，或地点不合心意？”在他想来，这已是身为君主的他，能为功勋老臣设想的最完美归宿。

李斯心知皇帝误解，连忙解释道：“陛下息怒。老臣绝非此意，陛下所赐，已是殊恩浩荡，旷古罕有。纵览史册，人臣所能得之封赏，无过于此。老臣不敢受，非为虚饰，实有深藏于心的三虑，望陛下垂察。”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如水，缓缓陈述理由，每一个字都显得沉重而真诚：

“其一，老臣此番乞骸骨，本意在于功成身退，回归山野平淡，远离朝堂权势纷扰，求一内心清净。若受此富庶广袤之封地，势必需招募大量庄客、仆役，设置管事，经营田庄，管理与地方官吏、乡绅豪强之关系。如此一来，难免又卷入收纳、诉讼、赋税等世俗事务之中，终日操劳，竟与在朝时之案牍劳形无异矣。此与老臣归隐林下、读书教子的初心，岂非背道而驰？老臣只愿寻一僻静山野，茅屋数间，粗茶淡饭，了此残生，实不愿再为庞大产业劳心费力，复惹尘埃。”

“其二，” 李斯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更为深远的政治智慧，“老臣一生，位极人臣，出则舆马，入则华堂，已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于愿足矣。如今退去，当效仿古之智者，如范蠡泛舟五湖，散尽浮财，以求心境安宁。若在此时，再受此堪比邦君的厚赏，聚敛巨额田产于一身，恐招致朝野物议，引人侧目猜忌。世人会言，李斯虽退，其势犹在，其心未已，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今又广占良田，意欲何为？此非保身之道，实乃取祸之由也。老臣恳请陛下，允臣做一个真正的田舍翁，布衣蔬食，而非做一个富甲一方、引人瞩目的退隐权贵，如此，或可保全首领，得享天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