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就在这“帝时常书信问安”的温情维系与偶尔“遇大事仍遣使询”(而李斯总是“回信细剖析”却“不再涉具体”)的君臣默契往来中,李斯的晚年生活,如同一条告别了山涧激流、汇入开阔平原的溪水,变得平缓、深沉而异常宁静。不知不觉间,他已在这片亲手选定的乡野田园间,度过了数个寒暑。他的生命,也如同天际那轮运行了一整日的太阳,渐渐西斜,步入了最为温暖、平和、却也最为壮美绚烂的“夕阳”阶段。
每日黄昏,当西边的天空被染上第一抹橙红,便成了李斯一天中最为期待、也最为享受的固定仪式。他最大的乐趣,便是由老妻或忠仆搀扶着,缓步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在那张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老旧藤椅上坐下,然后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去忙碌。他要独自一人,静静地,“笑看云卷云舒”。
这通常是一天劳作后最为静谧、也最富诗意的时刻。田畴间的喧嚣已然沉寂,锄头归库,牛羊入圈。只有远处村落里零星传来的几声犬吠,和着晚风穿过竹林发出的沙沙轻响,更添几分幽静。自家屋顶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带着柴火特有的干燥气息与新米蒸熟的淡淡清香,在暮色中交织、盘旋、最终消散。归巢的鸟儿在枝头发出最后一阵急促而欢快的啁啾,仿佛在交流一日的见闻,随即渐渐归于安宁。屋旁那条小溪,潺潺的水声在万籁渐寂的黄昏里,变得格外清晰悦耳,如同大自然永不停歇的舒缓乐章。
天边的夕阳,早已收敛了午时的炽烈与威严,化作一轮巨大无比、温暖却不刺眼的橙红色火球,静静地、庄重地向着远山那起伏的黛色剪影背后沉去。它将积蓄了一日的最后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慷慨地洒向人间,给连绵的田野、朴素的屋舍、蜿蜒的小路、闪烁的溪流,乃至李斯那布满深深沟壑、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脸庞和苍苍白发,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辉煌的金边。这光芒,不似朝阳般充满希望与冲动,也不似午阳般灼热逼人,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宽容、温暖与安详。
李斯微微向后靠在藤椅里,让身体找到一个最舒适的角度,然后便微眯起那双曾洞察过无数人心、审视过万千奏章的眼睛,目光平和地投向那无垠而变幻的天空。夏日的云,是最好看的,仿佛天马行空,恣意挥洒。方才还如万马奔腾,卷起千堆雪,转瞬却又聚成重重宫阙,层峦叠嶂;忽而被天边吹来的一阵晚风扯散,便化作了漫天铺陈的锦霞,赤、橙、黄、紫,绚烂夺目,如同天帝打翻了调色盘。秋日的云,则又是另一番韵味,显得格外高远、疏淡、宁静,丝丝缕缕,薄如蝉翼,如同仙人以天空为宣纸,信手挥就的写意水墨,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雅与旷达。
他并不刻意去分辨、追究每一朵云具体像什么,也不去感叹其变幻无常。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如同一位老友,默然相对,心领神会。看着它们自由自在地聚散离合,舒卷自如,无拘无束。在这种近乎冥想的凝望中,他的内心变得异常澄澈和平静,嘴角常常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这笑容,并非因为想起了什么具体的乐事趣闻,也非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而是一种发自生命最深处的、了无牵挂的安然、满足与释然。
他的一生,何尝不似这天空的云彩?也曾如夏日积雨云般翻滚奔腾,在咸阳的政治漩涡中凝聚成势,一度遮蔽过帝国的日月;也曾化作甘霖,倾注心血推行法度,意图滋养这万里江山。他经历过微末时的贫寒与挣扎,也享受过位极人臣的显赫与荣光;他策划过惊心动魄的阴谋阳谋,也缔造过影响深远的制度基石;他承受过泰山压顶般的极致荣耀,也体验过深渊临履般的深切恐惧与孤独……而今,所有那些波澜壮阔,所有那些惊心动魄,所有的得意狂欢与失意落寞,都如同眼前这被夕阳染透的云彩,无论曾经如何形态万千、色彩斑斓,最终都在时间的晚风中,渐渐淡化、消散,化作了天际一抹悠远的背景,只剩下一种历经淘洗、沉淀后的、如同秋日晴空般明净的宁静与释然。
他看着云的“卷”与“舒”,仿佛也从中看到了自己生命的轨迹,窥见了世间万物运行的自然法则。“卷”时,如同他当年在权力场中奋力拼搏,殚精竭虑,凝聚一切可凝聚的力量,意图影响时局,塑造历史;“舒”时,则如同他此刻的归隐,主动放下所有的执念与重担,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与这天地草木一同呼吸,感受最朴素的喜怒哀乐。无论是奋力“卷”起,还是淡然“舒”展,都是自然之道的一部分,都是生命在不同阶段的必然形态,无分高下,皆是风景。他不再去执着地评判过往的每一个决策是绝对的对错,也不再为尚未可知的未来而心生无常的忧虑。他只是全然存在于此刻,感受着夕阳余晖包裹全身的温暖,晚风拂过面颊的轻柔抚慰,以及内心那片挣脱了所有羁绊后、所呈现出的广阔而自由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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