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斯彻底沉浸于“心自在”的超然境界,每日享受着“粗茶淡饭”的质朴滋味与“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仿佛已与过往的权势、纷扰彻底割裂,真正融入了这片乡野田园的宁静脉搏之中时,一则消息,如同初春时节一颗被顽童无意间掷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不容忽视的涟漪,悄然在这片偏远的乡野漾开,打破了那份刻意维持的、近乎与世隔绝的静谧——
“帝巡幸至附近”。
年轻的皇帝扶苏,遵循着自先帝始皇时期便定下的、君王需定期巡视疆土、体察民情的旧例,离开了深宫高墙的咸阳帝都,踏上了巡幸天下的旅程。而此次东巡的路线,经过精心规划(或许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并非全然巧合的安排),恰好途径李斯归隐之地所在的郡县境内。
消息最初,是零星地从那些南来北往、消息最为灵通的商队伙计和传递公文的驿卒口中,如同随风飘散的种子般,悄然洒落在这乡间的茶肆、路边的歇脚点。很快,这传闻便不再是模糊的耳语。郡县两级的官府衙门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迅速而高效地运转起来。原本略显泥泞坑洼的官道开始被征调的民夫加紧修葺平整,道路两旁的杂草被清理干净,沿途的治安岗哨明显增加了兵力,地方官吏们更是忙不迭地准备着迎驾的仪程、安排驻跸的行宫、反复核查着需要呈报的政务文书……虽然皇帝此行早已明诏天下,强调“轻车简从,务求实效,绝不扰民”,但天子威仪所至,那无形的、却重若千钧的皇权气场,依然让整个郡县,从官府到民间,都笼罩在一种混合着兴奋、荣耀、紧张与不安的复杂气氛之中。
李斯所在的这座小村庄,平日里鸡犬相闻,与外界几乎少有紧密往来,此刻也因为距离那条即将迎来天子车驾的、修缮一新的官道不算太远,而被这巨大的漩涡边缘所波及。村中的里正(村长),一位平日里对李斯这位气度不凡、却深居简出的老者既敬且畏的地方小吏,特意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带着几分忐忑与掩饰不住的激动,前来拜访李斯那“简朴如民家”的院落。
里正的态度恭敬得近乎拘谨,言语间既带着对这位退隐老丞相过往威势的本能敬畏,也透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打探之意,拐弯抹角地想知道,皇帝陛下此次巡幸至此,是否会……顺道前来探望这位曾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更是皇帝陛下极为敬重的“仲父”?
李斯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那席卷郡县的旋风,到了他这矮矮的院墙外,便自然而然地平息了下来。他如同往常一样,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堂屋接待了里正,奉上的是自家炒制的、带着清香的粗茶。他听着里正带着激动与不安的叙述,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语气温和却异常清晰地回应道:“里正多虑了。老夫如今不过是乡间一寻常老叟,躬耕于此,颐养天年。陛下巡幸天下,乃为国事操劳,体恤民情,自有国家法度与礼仪规制。我等身为大秦子民,感念陛下恩德,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谨守本分便是。至于陛下行止,乃朝廷机要,岂是我等草民可以妄加揣测的?更不可因此无端揣度,徒然惊扰了乡邻们的平静生活。”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当下的身份——寻常老叟,而非昔日丞相;又抬出了“国家法度”和“不扰民”的皇帝旨意,巧妙地堵住了里正进一步打探或鼓动乡民有所“表示”的可能;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淡然与超脱,让原本有些兴奋过头的里正,如同被浇了一瓢清凉的井水,发热的头脑顿时冷静了不少,连忙唯唯诺诺地应声,不敢再多言,恭敬地告辞离去。
然而,当院门轻轻合上,只剩下自己与老妻时,李斯独自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目光投向远处依稀可见的、通往官道的方向,内心深处,却并非如同表面那般毫无波澜。他深知,以扶苏那孩子自幼便表现出来的仁厚心性和对自己这位“仲父”始终如一的深厚感念之情,既然巡幸的路线已然临近自己归隐之地,于公于私,他都极有可能会有某种形式的表示——或许是一道温言问候的旨意,或许是一份象征性的赏赐,甚至……不能完全排除他会轻车简从,亲自前来这乡野小院探望的可能性。
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微妙而关键的节点。他既不愿因为自己过往身份的余波,打破这方小天地历经艰辛才得来的、珍贵无比的宁静,更不愿给这些淳朴的乡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围观乃至后续可能的各种窥探与巴结;但同时,他也必须做好万全的应对准备。若皇帝真来,他既要恪守君臣之礼,不失恭敬,又要全然保持住自己如今作为归隐之士的那份超然物外、不慕荣利的姿态。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需要极高的智慧与定力。
他沉吟片刻,转身对正在厨房忙碌的老妻,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吩咐道:“近日外间或有喧扰,家中一切照旧便是。菜畦需按时浇水除草,鸡鸭亦要准时喂养,屋舍内外,维持日常洁净即可,无需做任何特殊的准备,更不必张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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