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听完,脸上并未立刻出现惊讶或反对的神色,她只是沉默了片刻,手中的活计也完全停了下来。她与李斯风雨同舟数十载,深知自己的丈夫并非贪图享乐、吝啬守财之人,他一旦提出此事,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她所虑者,更为实际:“家中这些余财,多是陛下往日的恩赏,还有由儿他们几个孩子的一片孝心,原是为了保障你我晚年生活宽裕,以及防备不时之需,譬如身体染恙,需用贵重药材。若骤然捐出大半,日后若有所需,该当如何?岂不是要拖累儿孙?”
李斯早已料到老妻会有此虑,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老妻那双因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语气更加温和,却也更加坚定地解释道:“你的顾虑,我明白。陛下恩赏,儿孙孝心,我皆感念于心。然你我如今居于这乡野之间,粗茶淡饭,布衣蔬食,平日所费几何?这些钱财囤积于箱底,不过是些无用的死物,时日久了,或许反招人觊觎,徒增烦恼。”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在田野间奔跑的孩童:“若能将这些死物活用,用于兴学育人,使那些聪慧却无书可读的贫家子弟,能有机会识得几个字,明得几分理,或许便能改变他们的一生,甚至惠及他们的家族子孙。这比留给我们这两个已近暮年的老朽之人,要有意义得多,也长远得多。”
“至于日后,”李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老妻,眼中充满温情与笃定,“你我所需确实有限。若真有急需,由儿他们如今仍在朝为官,家境尚可,奉养父母本是天经地义,断不会坐视不理。况且,行此善举,惠及乡里,亦是为我们李氏家族积德行善,广种福田,胜于留下钱财,徒惹是非。”
老妻静静地听着李斯诚恳而充满情怀的话语,看着他眼中那许久未曾出现的、仿佛年轻时谈论理想与抱负般的光彩,她心中的那一点点顾虑渐渐消散了。她深知,自己的丈夫一生波澜壮阔,晚年所求,已非个人安逸,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心灵安宁与价值实现。她反手轻轻回握住李斯的手,脸上露出理解和支持的笑容,柔声道:“你说得在理。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用在有益之处,泽被乡邻,造福后代,远胜于守着它们发霉。你既已想得如此周全,便放手去做吧。我支持你。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关切提醒道,“此事关乎钱财与教化,需筹划得极为周全细致,莫要好心办了坏事,反惹来非议和麻烦。”
得到老妻毫无保留的支持,李斯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动力与决心。他深知,办学并非易事,空有热情与钱财远远不够,更需要周密的规划与稳妥的执行。
他并未立刻大张旗鼓地宣扬,而是首先采取了极其低调而务实的步骤。他亲自出面,请来了当地负责管理乡里事务的里正,以及几位在附近几个村落中德高望重、说话颇有分量的长者。就在他那间陈设简单的茅舍正屋内,李斯备上清茶,态度谦和而坦诚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诸位乡贤请坐。”李斯亲自为几位长者斟上茶水,语气平和,“老夫闲居于此,平日多蒙各位乡邻照拂,心中感念,却一直无以为报。近日见村中孩童,天真烂漫,聪颖好学者甚众,然却苦于无处就学,无缘文字,深以为憾。老夫不才,早年曾读过几卷书,深知教化之重,关乎个人之前程,亦系乡土之未来。”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里正和长者们的反应,见他们皆面露感慨之色,才继续道:“故而,老夫萌生一个念头,愿将家中平日积攒的一些资财捐出,于此地设立一乡学。延请明师,教授附近村落适龄之孩童,识字、算术以及为人处世之基本道理。凡入学之孩童,束修分文不取,所需之笔墨、纸砚、书简等一应用度,亦皆由学中供给。不知诸位以为此事……是否可行?可否惠及乡里?”
里正和几位长者闻言,先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在他们看来,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待人温和的李老先生,虽气度不凡,但竟有如此大的手笔和胸怀,实在是出乎意料。继而,惊愕化为深深的感动与由衷的敬佩。他们久居乡里,太清楚农家子弟求学无门的苦楚,也太明白办一所免费乡学需要投入多么巨大的财力与心力,这绝非寻常乡绅所能及,更非一时兴起之举。
一位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族长颤巍巍地站起身,向着李斯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抖:“李公……李公真乃高义之士!菩萨心肠!此等善举,乃是造福乡梓、功在千秋之大德啊!老朽……老朽代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先行谢过李公大恩!”说着,竟要躬身下拜。
李斯连忙起身扶住老族长,连声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老夫此举,不过是尽一点微薄心力,当不起如此大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