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的开幕式总是充斥着相似的喧嚣——虚伪的寒暄、刻意压低的赞叹声、香槟杯碰撞的脆响，还有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香水与颜料混合的气味。苏青端着半杯气泡快要散尽的酒，站在人群边缘，像一尊格格不入的摆设。她是这场名为“新生代锐意”画展的参展艺术家之一，她的那幅《城市切片》被挂在不算起眼但也不算差的的位置。画面上是解构的高楼、扭曲的霓虹，用了大量冷硬的灰色和金属色，技巧娴熟，构图前卫，符合评论家们对“都市疏离感”的一切期待。

可她心里却一片荒芜。面对那些或真或假的恭维，她只能机械地微笑、道谢。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技巧越来越圆熟，情感却越来越稀薄。这些画，像是按照某种成功配方精心调制出来的鸡尾酒，色泽诱人，入口却寡淡。她被困在“苏青”这个被市场认可的风格里，画着连自己都无法打动的画。

“苏小姐的画很有力量，那种冰冷的几何感，真是这个时代的缩影！”一个秃顶的评论家凑过来，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她的手臂上。

苏青扯了扯嘴角，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她没有回那个堆满画框、弥漫着松节油气味的公寓，而是下意识地将车开向了城市边缘。穿过最后一片灯火通明的街区，道路开始变得狭窄、昏暗，两旁的建筑逐渐低矮、破败。最后，车停在了一条几乎被遗忘的老街入口。这里与她平日所处的光鲜世界截然不同，时间仿佛在此停滞。空气里是煤球炉的烟火气、老旧房屋的潮气，还有街边小餐馆飘出的、实实在在的饭菜香。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高跟鞋敲击在坑洼的石板路上，发出寂寞的回响。然后，她看到了那间画室。与其说是画室，不如说是一个简陋的门脸，窄小的橱窗里堆放着颜料画框，一块歪斜的木牌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为民画室”。门虚掩着，透出暖黄色的灯光。

鬼使神差地，苏青推门走了进去。

铃铛发出喑哑的声响。室内空间逼仄，四面墙上挂满了画，地上也堆着成捆的画框。画的都是些最寻常的题材：色彩艳俗的风景画，模仿名作但形似神不似的静物，还有大量的人物肖像——穿着过时西装、表情严肃的老人，烫着波浪卷、穿着红裙子的丰满妇人，戴着红领巾、脸蛋红扑扑的孩子……笔法稚拙，用色大胆甚至俗气，毫无技巧可言，却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一个穿着沾满颜料围裙的老人，正弓着背，在一个画架前忙碌。画架上是一幅还未完成的孩子肖像，孩子缺了一颗门牙，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背景是俗气的大红色，但孩子脸上的快乐，却真实得让人动容。

“买画还是画像？”老人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我……随便看看。”苏青说，目光却被墙角一幅蒙着灰布的画吸引。那画框与其他作品的廉价木框不同，是老旧但质地很好的实木。

老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浑浊的眼睛眨了眨，摆摆手：“那幅不卖，没画完的。”

“没画完的？”苏青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老人叹了口气，放下画笔，用围裙擦擦手，走过去，有些郑重地，轻轻掀开了那块积满灰尘的灰布。

苏青呼吸一窒。

画布上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汹涌的色彩和狂乱的笔触。大片沉郁的、仿佛混合了血与夜的深褐色与墨蓝色铺满背景，如同绝望的深渊。而在深渊中央，却有一道极其锐利、极其强烈的白色笔触，像闪电，又像一把试图撕裂黑暗的利刃，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冲破重围。白色周围，缠绕着一些暗淡的金色与暗红色，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燃烧。整幅画充满了一种未完成的、挣扎的、痛苦却又饱含巨大力量的感觉。它没有名字，画布一角只有一个模糊的、似乎是名字缩写的签名，和一个遥远的年代。

“老陈画的，”老人摩挲着画框，眼神悠远，“我爹。画了一辈子人像，养家糊口。就这幅，他不知道要画什么，就是心里有东西，不吐不快，折腾了半年，也没折腾明白，最后撂下了，说‘等它自己长出来吧’。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苏青怔怔地看着那幅画。它粗糙，笨拙，甚至有些“难看”，与她画廊里那些精致、冷漠的作品截然不同。但它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内心深处被遗忘的东西——那种原始的创作冲动，那种不为取悦任何人、只是必须表达的灼热情感。这幅“未命名画作”，像一颗被遗弃的、却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

“它……在说什么？”苏青喃喃地问。

老人摇摇头：“谁知道呢。可能是什么委屈，什么不甘，或者，就是人活着的那股子劲头吧。”他重新将灰布盖上，像是掩盖一个伤口，“好看的面孔画多了，差点忘了，画魂，不在皮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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