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尾声,阳光重新变得炽烈,毫不留情地炙烤着“望北川”干涸龟裂的河床。河岸两侧的崖壁如同被巨斧劈开,裸露着灰黄色的、层层叠叠的沉积岩,在强光下泛着白茫茫的光。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有热浪扭曲着视线,以及一种混合着焦土、晒干的藻类和某种矿物质被暴晒后散发的、沉闷的腥燥气息。
桑吉蹲在河床边一块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岩石上,身上那件褪了色的旧袍子沾满了灰黄的尘土。她眯着眼,望着眼前这片几乎看不到边际的、死寂的河滩。这里曾是部落世代相传的夏季牧场,河水丰沛,草场肥美。然而,连续三年的大旱,让这条被称为“母亲河”的望北川,变成了一道巨大而丑陋的伤疤,深深烙在大地上。河床大部分区域已经板结,只有最中心处,还残留着几洼浑浊的、快要见底的泥水。
她是部落里最年轻的“寻水人”。这个曾经备受尊敬的职责,在如今这绝望的年份里,更像是一种徒劳的仪式,一种在绝境中抓住的、最后的稻草。老辈人说,真正的寻水人,能与大地对话,能听见地下水的脉动。桑吉跟着族里最后一位老寻水人学习过几年,老人去年冬天没能熬过去,闭眼前,干枯的手紧紧攥着桑吉的手腕,浑浊的眼睛望着帐篷顶,喃喃道:“水……在砂子下面……很深……很深……要‘听’……不是用耳朵……”
桑吉不懂。不用耳朵,用什么听?她只知道那些祖辈传下来的、看似玄奥的找水方法——观察植被的长势、分析土壤的湿度、甚至夜间趴在地上感受地气的寒凉——在这样酷烈的旱情面前,全都失效了。她已经在这片河床上徘徊了整整七天,用铁钎打下几十个探坑,最深的一个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挖下去一丈多,触到的依然是干燥滚烫的砂石,没有一丝潮气。希望像手中的沙子,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
疲惫和绝望像沉重的铅块,坠着她的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远处山坡上,那些留守族人们投来的、混合着最后一丝期盼与越来越浓重失望的目光。帐篷里孩子们的哭声因为缺水而变得嘶哑微弱,牲口一批批倒下,皮包骨头。再找不到水,整个部落就不得不放弃这片祖地,踏上生死未卜的迁徙之路。而那意味着,可能失去更多。
晌午的太阳几乎垂直悬挂在头顶,光线毒辣得让人眩晕。桑吉感到一阵阵耳鸣,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她从岩石上滑下来,几乎是瘫坐在滚烫的砂地上,拔出腰间那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倒了一小口浑浊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水在嘴里。水很快被干渴的喉咙吸收,几乎感觉不到滋润,只留下满嘴的泥沙感。她颓然地垂下头,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在砂土上,瞬间消失无踪。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部落的命运,就要断送在她这无能的“寻水人”手里了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刚才坐过的那块岩石底部。那里堆积着一些从上游冲刷下来、又在此地沉积下来的砂石。不同于河床大部分地区的灰黄色,这一小片砂石的颜色略深,夹杂着一些细小的、黑色的矿物颗粒和破碎的贝壳残片。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起一把砂子。砂子很干燥,在指缝间簌簌流下。
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不是普通的石头。她拨开表面的浮砂,将那东西挖了出来。那是一块巴掌大小、扁平的暗红色砂岩,表面异常光滑,像是被水流经年累月地打磨过。令人惊异的是,石头上有着清晰而繁复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纹路——那纹路不像裂纹,更像是一种有意识的刻画,曲折盘旋,构成一个类似漩涡又似古老符文的图案。图案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如同锁孔般的凹陷。
“沉砂锁……”桑吉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想起老寻水人曾经在篝火边讲过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传说:在最干旱的年份,当母亲河收起她的恩赐时,河床的沉砂深处,会显现出古老的“锁愿石”。这石头是远古时期,部落的萨满与河神立下契约的凭证,石上的纹路是“水脉之图”,而那个凹陷,则是需要以“至诚之愿”为钥匙才能开启的“锁”。找到它,并献上最纯净的祈愿,或许能重新唤醒沉睡的地下水脉。
桑吉一直以为那只是个用来哄孩子、给绝望者一丝渺茫希望的故事。可现在,这块布满奇异纹路的石头,真实地握在她的手中,沉甸甸的,带着河床深处的冰凉触感。难道传说……是真的?
希望的火苗再次微弱地燃起,但随即被更深的疑虑压了下去。“至诚之愿”?什么是至诚之愿?是跪地痛哭流涕的哀求吗?是老萨满那些她早已记不清的、繁复的祈祷词吗?她该向谁祈愿?向那块石头?向虚无缥缈的河神?经历了这么多天的徒劳,她的内心几乎只剩下疲惫和麻木,哪还有什么“至诚”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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