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天色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小镇“栖云”的头顶。细密的雪末子开始从空中洒下,不是鹅毛大雪的酣畅,而是那种带着湿气的、黏糊糊的雪粉,悄无声息地覆盖着青黑色的瓦楞、光秃的枝桠和蜿蜒的石板路。空气冷得刺骨,却带着一种岁末特有的、混合着炊烟、油炸食物和淡淡香烛气的暖香。镇子东头的“沈记绣庄”早早卸下了一块门板,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淌出来,在雪地上切出一块暖融融的梯形。
绣庄里间,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铜壶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哼着,水汽氤氲。沈阿婆坐在靠窗的绣墩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雪映亮的微光,还有手边那盏擦拭得锃亮的玻璃罩煤油灯的光,眯着眼,穿针引线。她手里绷着一块正红色的软缎,那是做棉袄的面料。银针带着丝线,在她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稳健的手指间上下翻飞,发出极细微的“簌簌”声。她不是在绣花鸟虫鱼,而是在缭缝一件给孙女儿阿桃新做的棉袄的贴边。针脚细密匀称,是几十年练就的老功夫。
阿桃盘腿坐在暖炕的另一头,身上裹着旧棉袍,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幕出神。她十六岁,在镇上的新式学堂念书,心却像窗外那只被雪困在屋檐下、扑棱着翅膀想飞出去的麻雀。她不喜欢祖母这间光线昏暗、充满了樟脑和旧布料味道的绣庄,觉得它像一座精致的活棺材,困住了祖母一辈子,也即将困住她。父母在省城做工,信里总说城里如何热闹,电车、电影院、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如何神气。阿桃的心,早就跟着那些模糊的想象,飞到了那片她从未踏足过的、象征着“新”与“自由”的天地。她对祖母的针线活计毫无兴趣,觉得那是“老古董”,是“磨人性子的玩意儿”。
“阿婆,省城……也下这么大的雪吗?”阿桃没回头,闷闷地问。
沈阿婆手里的针停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孙女单薄的背影,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声音平和:“下。哪里的冬天都下雪。只是城里的雪,落不到这么干净的地上,沾了灰,很快就成了黑泥汤子。”
阿桃不吭声了,心里却是不信的。她想象里的省城,一切都是光鲜的,连雪也应该是更洁白、更摩登的。
沈阿婆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缝着。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窗台上那盆养了多年的水仙,青翠的叶子中间,刚刚冒出几个米粒大的花苞。她又看向窗外,雪下得紧了些,远处屋顶的轮廓已经模糊。她看着那纷扬的雪片,眼神有些飘远,手里的针脚却丝毫不乱。她想起自己像阿桃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坐在这个位置,看着窗外的雪,心里盼着开春,盼着……离开这个小镇。只是那时,她向往的不是省城,是更远的、只听跑船人说起过的、有木棉花开的地方。
几十年过去了,她没去成有木棉花的地方,却在这绣庄里,送走了爹娘,嫁了人,又送走了丈夫,独自一人守着这祖传的产业和一手刺绣手艺,把儿子抚养成人,送他去了省城。如今,孙女也到了想飞的年纪。
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没劝阿桃什么“女红是根本”的老话,她知道,时代的车轮碾过,有些东西,留不住。她只是把这件棉袄的贴边,缝得更加仔细、更加结实一些。这或许,是能给阿桃做的最后一件贴身棉袄了。
“阿桃,”沈阿婆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去把里屋柜子顶上那个旧藤箱拿下来。”
阿桃有些诧异,还是应了一声,滑下炕,趿拉着棉鞋进了里屋。柜子很高,她踮着脚才勉强够到那个落满灰尘的藤箱,沉甸甸的。
箱子搬到暖炕上,沈阿婆用布掸子仔细拂去灰尘,打开箱盖。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用软布仔细包裹的旧物。最上面,是一本纸页发黄脆硬的线装书,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工整的《雪宧绣谱》。下面,是一卷颜色褪败、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绚丽的绣品,绣的是喜鹊登梅,寓意喜上眉梢,针法极其精湛,是沈阿婆年轻时的代表作。最底下,是一个扁平的木匣。
沈阿婆没有动绣谱和绣品,只拿出了那个木匣。打开,里面竟是一小堆颜色素净的丝线,主要是白、灰、黑,夹杂着极少量的淡蓝和浅赭石色。还有几张用炭笔勾勒在宣纸上的草图,画的不是传统花样,而是……雪景。有雪压松枝,有寒江独钓,构图疏朗,意境清冷,与绣庄里常见的浓艳吉祥图案大异其趣。
“这是……”阿桃好奇地凑过来。
“这是我年轻时,闲着无事瞎琢磨的。”沈阿婆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素色丝线,眼神温和,“那会儿心气高,总觉得牡丹凤凰太俗,想绣点不一样的。想着这雪,干干净净,千变万化,怎么就不能入绣呢?”
阿桃拿起一张草图,上面画的是一枝被积雪覆盖的红梅,梅花只疏疏地点缀了几朵,大部分篇幅留给了雪。雪用炭笔擦出深浅不一的层次,仿佛能感受到雪的蓬松与寒冷。画得真好,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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