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王朝的京城,无人不知“锦云阁”。三开间的门面,朱漆描金,终日车马如织,达官显贵、名媛淑女的软轿能从小胡同口一直排到主街上。阁内所售,皆是最时兴、最昂贵的绫罗绸缎、刺绣珍品,是京都浮华与风尚的最前沿。而锦云阁对面,隔着一道不算宽阔的街面,静静伫立着一家几乎被人遗忘的老字号——“绣阙斋”。
与锦云阁的炫目相比,绣阙斋的门脸显得格外古旧黯淡。一块老榆木匾额,刻着“绣阙斋”三个已有些模糊的隶字,门板是沉沉的暗红色,常年只开半扇,仿佛一个沉默寡言、不合时宜的老人,固执地守在旧日时光里。
晏知锦坐在绣阙斋后院的光线下,指尖捻着一根比发丝更细的真丝线,正对着一幅巨大的绣绷凝神运作。绷子上,是一幅已初见规模的《蓬莱仙阙图》,云霞蒸腾,宫阙隐现,针法繁复精妙到了极致,尤其是那些用以表现霞光流转的“锦纹针”,层层叠叠,色彩微妙过渡,几乎将丝线的光泽运用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让冰冷的丝缎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又流光溢彩的奇异质感。
这是绣阙斋镇斋之宝“锦天绣”的独门绝艺,亦是晏家世代相传的根基。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望着中堂那幅褪了色的祖传《江山万里锦天图》,气息微弱却字字千斤:“知锦…守住…绣阙斋的‘锦天’…不能断…”
然而,守住谈何容易。锦云阁凭借宫中关系与雄厚资本,几乎垄断了高端市场,更不断以重金挖走绣阙斋仅剩的几位老师傅。绣阙斋的订单日渐稀少,如今只能靠接一些修补古绣品的零活和售卖最普通的丝线维持,收入微薄,难以支撑。伙计阿忠捧着账本,眉头拧成了疙瘩:“小姐,这个月…又亏了。锦云阁那边放出话,只要您肯出让‘锦天绣’的谱诀和那几幅祖传绣样,价格随您开,还能聘您去做首席供奉…”
晏知锦头也未抬,目光仍流连于绣绷上的云霞之间,声音平静:“阿忠,把后院那几匹素绡拿出去晒晒。”
她知道锦云阁想要什么。他们要的不是绣阙斋这个空壳,而是“锦天绣”这块金字招牌最深藏的魂灵。那不仅是针法,更是晏家数代人心血凝聚的审美、意韵与独一无二的配方秘诀。
转机看似来自一个绝不可能的方向。一日,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慕名而来,指名要见“锦天绣”的传人。他并未提出购买秘方,而是恭敬地递上一份请柬——海外某国即将举办一场顶级的世界纺织艺术遗产博览会,主办方多方打听,特意邀请濒临失传的“锦天绣”技艺前往参展。
“这不是商业展览,晏小姐,”男子诚恳道,“旨在保护和展示人类最精美的手工艺术。或许,这是让‘锦天绣’被世界重新认识的机会。”
希望如微弱的火苗,倏然点亮。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压力与挑战。博览会要求参展方提供一件最能代表其技艺最高水平的现当代作品。祖传的《江山万里锦天图》年代久远,色彩已暗,且不宜长途跋涉。她必须在一年的时间内,独立绣制出一幅足以震撼世人的全新“锦天”巨作。
她选择了“星阙云河”为主题。闭门谢客,将一切俗务交由忠仆打理,将自己彻底埋入了丝线与绣绷的世界。调色、染线、劈丝、上绷……每一步都需亲力亲亲,容不得半分差错。锦云阁得知消息,并未罢休,反而加大了市场竞争力度,更暗中散布绣阙斋早已技穷、所谓新作不过是噱头的流言。
深秋某夜,连日劳累加上忧心,晏知锦感染风寒,却仍强撑着想多绣几针。指尖因发热而微颤,一针偏斜,极细的金银线在关键处打了个死结。她心急之下想用绣针挑开,却一不小心,绣针的尖锋划过左手指腹,血珠霎时涌出,滴落在洁白的云缎底料上,迅速洇开一小团刺眼的红。
她怔怔地看着那点血红,又抬眼望了望才完成不足三分之一的绣品,再想到日渐窘迫的生计、虎视眈眈的对手、以及祖父父亲期盼的目光……巨大的绝望与委屈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击垮了她的强撑。她伏在冰冷的绣绷上,肩头微微颤抖,泪水无声滑落,与那血渍晕染在一处。
难道晏家百年传承,真的要断送在她手中?
绝望之中,她目光无意间落到墙角那幅祖传的《江山万里锦天图》上。她蹒跚走近,借着昏黄的灯光,第一次如此细致地去触摸先祖的针迹。那历经岁月依然磅礴的气势,那精妙绝伦、几乎非人力所能及的针法细节,那隐藏在繁华色彩下的、沉稳而坚韧的脉络……仿佛有一道暖流,透过指尖,缓缓注入她的心田。
先祖当年,难道未曾经历过困顿与磨难?这煌煌巨制,又是耗费了多少心血与孤寂?
她深吸一口气,用绢帕小心翼翼吸去绣品上的血渍,虽留下了极淡的痕迹,却不再试图掩盖。她回到绣绷前,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专注。那一点微瑕,反而让她卸下了对“完美无缺”的执念,更深刻地理解了“锦天绣”的灵魂在于倾注其间的精神与气韵,而非表面的光洁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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