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冬夜,寒冷得仿佛能将时间冻结。马林斯基剧院巨大的穹顶下,辉煌的水晶吊灯将金碧辉煌的观众席映照得如同白昼,与窗外沉沉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的芬芳、女士们裙裾摩挲的细响,以及一种压抑着的、充满期待的窃窃私语。今晚,是芭蕾舞团年度最重要的演出——《天鹅湖》的全本上演。
后台的气氛却与台前的奢华喧嚣截然不同。狭窄的走廊里挤满了即将上场的舞者,她们像一群紧张而美丽的鸟儿,整理着洁白的羽毛头饰,检查着足尖鞋的丝带,空气中飘散着松香、冷霜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在专属的独立化妆间里,奥尔加·伊万诺娃已经穿戴整齐。她身着奥杰塔公主的白色纱裙,头戴璀璨的王冠,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庞,妆容精致,眼神却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作为剧团的首席明星,今晚她将一人分饰两角——纯洁的白天鹅奥杰塔与魅惑的黑天鹅奥吉莉娅。这是无数芭蕾舞者梦寐以求的荣誉,也是对她技术和艺术表现力的极致考验。
化妆师和服装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她独自面对镜中的自己。离演出开始还有十五分钟。喧嚣被厚重的门隔绝,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寂静。她闭上眼,试图进入角色,寻找奥杰塔那份被诅咒的哀伤与无助。然而,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湖畔的月光,而是今天下午排练结束时,艺术总监谢尔盖·彼得罗维奇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以及他看似随意却字字千钧的点评:
“奥尔加,你的技术无懈可击,线条完美得像用尺子量过。但是……奥杰塔的脆弱,奥吉莉娅的邪魅,我需要看到更多……灵魂的颤动。记住,观众来看的不是技巧,是故事,是情感。”
“灵魂的颤动……” 奥尔加在心底无声地重复着这个词。技巧?她拥有足以让任何同行艳羡的技巧。每一个挥鞭转都精准无误,每一次腾空跳跃都轻盈如羽,手臂的弧度,脚尖的绷直,无一不符合最严苛的古典芭蕾规范。她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无数个清晨在把杆前的汗水,无数个深夜在空荡排练厅里的加练,脚趾变形、肌肉拉伤……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达到这“无懈可击”的完美。可“灵魂的颤动”?那是什么?是一种可以练习的技术指标吗?还是一种她早已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遗失的东西?
她想起自己十八岁第一次跳群舞天鹅时的兴奋与敬畏;想起第一次担任次要独舞时的紧张与期待;那时的她,似乎更能感受到舞蹈背后的情感流动。而如今,作为首席,赞誉和光环环绕着她,她却感觉自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完美地执行着每一个动作,情感却仿佛被冻结在了这具训练有素的身体里。奥杰塔的悲恸,奥吉莉娅的诱惑,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系列需要精准呈现的表情和肢体符号。
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慌感,悄然蔓延开来。她害怕今晚的演出,会变成另一场毫无瑕疵却也毫无生气的技术展示。她害怕看到谢尔盖眼中再次闪过那种不易察觉的失望,害怕听到那些礼貌却缺乏热情的掌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响动,是舞台监督提醒候场的声音。奥尔加猛地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疑虑和恐惧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她是奥尔加·伊万诺娃,马林斯基的首席,她必须完美。
幕布升起,柴可夫斯基那熟悉而恢弘的序曲奏响。奥尔加化身奥杰塔,在湖畔与王子相遇。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完美,每一个姿态都如同教科书般标准,忧伤的表情也恰到好处。观众席里传来赞叹的低语。然而,在舞台炽热的灯光下,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那份内在的空洞。她是在“扮演”悲伤,而非“成为”悲伤。
中场休息的间隙,她在侧幕条边快速换装,为第三幕黑天鹅的出场做准备。黑色的裙摆如同暗夜绽放的花,充满了攻击性和诱惑力。最难的部分即将到来——黑天鹅的32个挥鞭转(fouetté),这是检验芭蕾舞者技术巅峰的试金石,也是今晚所有观众瞩目的焦点。
音乐转向诡谲而充满张力,奥吉莉娅登场了。奥尔加的脸上浮现出妖娆的笑容,眼神变得挑逗而危险。她的舞步更加奔放,旋转更加迅疾。当着名的挥鞭转乐段响起时,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挑战。一个,两个,三个……她的轴心稳定,转速均匀,姿态控制得无与伦比。观众屏息凝神, counting every turn. 二十五个,二十六个……完美得如同机械。
就在第二十七个旋转即将完成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台下前排。那里坐着一对母女,小女孩大约七八岁,穿着漂亮的裙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臂,脸上写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叹与痴迷。那眼神,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奥尔加心中那层冰封的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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