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凌晨三点。植物园实验温室的温度记录仪发出了轻微的警报声——不是故障,是设定值。
竹琳从浅眠中惊醒。她睡在温室隔壁的小观察室里,行军床上铺着简单的被褥,旁边桌上散落着实验记录本、温度计、还有半杯已经冷掉的茶。警报意味着第三个霜冻循环开始了:温度将在接下来两小时内,从5摄氏度降至零下2摄氏度。
她披上外套,走进温室。灯光自动调至最低亮度,一种柔和的、不会干扰植物生理节律的暗红色。六个培养箱整齐排列,每个箱体上都连接着复杂的传感器,实时数据在旁边的屏幕上滚动。
竹琳没有立即查看屏幕。她走到培养箱前,弯下腰,脸几乎贴到透明的盖子上。在里面,六种不同品系的拟南芥正在经历它们生命中的第三次模拟霜冻。
在暗红色的光线下,植物的变化几乎是超现实的。最左侧的低温敏感品系已经开始出现反应——叶片微微卷曲,像在寒冷中蜷缩的身体。中间的抗寒品系则几乎没有动静,依然舒展着小小的叶片,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寒冷浑然不觉。
但真正让竹琳屏住呼吸的是最右侧的那一组:第三组,那个响应延迟四小时的品系。上次意外低温事件中,它就是那个“慢反应者”,而现在,在设定的霜冻循环里,它的表现依然不同步。
她打开观察记录本,翻到最新一页。上面已经预写了今天的时间轴和观察要点,但竹琳在空白处加了一行字:“03:15,第三组依然无明显可见反应。但传感器显示,其叶面温度下降速率与其他组不同——不是更慢,是更均匀。”
均匀。这个词让她想起胡璃描述的方言变化模式——有些变化是爆发式的,在短时间内席卷整个语言社区;有些则是缓慢渗透的,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完成。没有优劣,只是不同的适应策略。
温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夏星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走进来,眼镜片上立刻蒙上雾气。
“你也醒了?”竹琳低声问。
夏星擦掉眼镜上的雾气:“生物钟调过来了。而且我想亲眼看看第三组的响应启动时刻。”她走到屏幕前,调出实时数据图,“看这个——第三组的电解质渗漏率已经开始上升了,虽然叶片形态还没变化。”
电解质渗漏率,细胞膜损伤的早期指标。就像语言变化的最初迹象——可能只是一小群人在某个词的发音上出现细微偏差,还没影响到整个语音系统,但变化已经开始了。
两人并排站在培养箱前,像守夜人等待某个重要的时刻。温室里很安静,只有温控设备运行时轻微的嗡鸣,还有她们自己的呼吸声。
凌晨四点,温度降至零下一度。这时,第三组终于出现了可见变化——不是叶片卷曲,而是叶柄的角度发生微妙调整,让叶片更加贴近培养基表面,减少暴露面积。
“不是防御,是规避。”竹琳快速记录,“它没有启动全套抗寒机制,只是调整姿态,减少损伤风险。就像……”
“就像在方言变体中,有些人不会完全采用新发音,而是取中间值——不完全守旧,也不完全革新。”夏星接上。
竹琳点头,在记录本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条曲线,在某个点分叉,一条急剧上升,代表快速响应;一条平缓上升,代表慢速响应。然后在分叉点旁写下:“临界点?”
这个疑问,成了接下来几小时观察的核心。
清晨六点半,天色依然漆黑。霜冻循环结束,温度开始缓慢回升。所有培养箱的数据都被完整记录下来,存储进硬盘,同时也被打印出来——竹琳坚持要纸质备份。
“电子数据可能丢失,可能损坏,可能格式过时。”她说,把一叠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数据纸整理好,装订,“纸张只要保存得当,可以留几百年。”
夏星正在检查传感器,闻言抬头:“像古籍修复?”
“差不多。”竹琳把装订好的数据放进特制的防潮盒,“只不过我们修复的是过程——霜冻响应的过程,变化发生的过程。”
两人走出温室时,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校园还在沉睡,路灯在晨雾中晕开柔和的光圈。她们并肩朝食堂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觉得临界点存在吗?”夏星突然问,“不是指温度上的冰点,是更广义的——让系统从一种状态切换到另一种状态的那个点。”
竹琳思考了一会儿:“在生物学里,临界点无处不在。细胞分裂的启动,基因表达的开关,生态系统的崩溃与重建……但难点在于,临界点往往在事后才清晰。当你在其中的时候,很难知道自己正在跨越什么。”
就像语言的变化。当一群人开始把“飞机”说成“飞鸡”时,没人知道这是暂时的口误,还是永久性音变的开端。只有几十年后,当年轻人已经不知道“飞机”原本的发音时,临界点才在历史中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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