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带着铁锈与尘土气息的微弱气流，如同黑暗中悄然延伸的丝线，引领着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中艰难前行。墨渊的判断没有错，他们确实进入了一片更为古老且结构复杂的区域。人工修砌的石壁与天然岩层犬牙交错，地面时而是粗糙的凿痕，时而是湿滑的苔藓。空气虽然依旧污浊沉闷，却隐隐有了些微流动的迹象，不再像之前那般凝滞得令人窒息。

最终，他们来到一处较为开阔的所在。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小型石室，顶部有部分坍塌，露出上方岩层狰狞的裂口，却没有天光透入，只有更深沉的黑暗。石室一侧，有个黑黝黝的洞口，那微弱的气流正是从那里而来，带着更明显的、属于外界荒凉地带的空旷感。这里相对干燥，也相对隐蔽，似乎是暂时歇脚的理想之地。

墨渊仔细检查了石室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近期人或动物活动的痕迹，才示意云汐可以休息。他走到那个洞口边，侧耳倾听良久，又用手指试探气流，眉头微锁，似乎在评估这条未知前路的吉凶。

云汐早已力竭，背靠着冰凉的石壁滑坐在地，连颤抖的力气似乎都已失去。身体的极度疲惫像厚重的淤泥，包裹着她，却无法淹没意识深处那尖锐到麻木的疼痛。父亲的鲜血，二姐的诀别，母亲的背影，大哥的嘶吼……这些画面并未因短暂的跋涉而褪色，反而在这寂静的相对安全中，更加疯狂地翻涌上来。

“……微澜，以后年年都会如此。” 二姐清越的声音，带着温暖的笑意，在记忆的碎片中忽然响起。那是“集音觅友”成功后的某一天，阳光很好，她们在廊下看新写的春联。

“要死，我们一起死！” 大哥赤红着眼睛，一拳砸在祠堂柱子上的怒吼，与记忆中另一个声音重叠——是新年守岁时，他偷偷往她杯子里多倒了半杯屠苏酒，被她发现后，他大笑着抢过一饮而尽，然后拍着胸脯说：“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大哥顶着！咱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鼻子猛地一酸，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更压抑的、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悲恸。她仿佛又闻到了那年夜饭桌上，暖锅咕嘟冒出的香气，看到了烛光下父母含笑的脸，感觉到了指尖触碰杯壁的温热，听到了窗外隐约的、象征团圆与希望的爆竹声……

那暖意、那喧嚣、那触手可及的圆满与幸福，如今想来，竟像一场遥远到不真实的美梦，一场在悬崖边歌舞的盛宴。而盛宴之下，早已是万丈深渊。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每一刻，竟都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最后时光，成了烙在心上、此刻拿出来反刍只会加倍痛苦的毒药。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苦涩与自嘲的抽气声，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更深地埋入臂弯，仿佛这样就能抵挡那从记忆和现实双重袭来的冰冷与绝望。

墨渊沉默地站在几步之外，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坐下休息。他像一尊守护在深渊入口的黑色石像，无声地警戒着周遭的一切黑暗与可能的危险。他的目光，却越过肩头，久久落在那团蜷缩的、颤抖的身影上。

黑暗掩盖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但那道目光里翻涌的情绪，却比这地下迷宫更加复杂深沉。有关切，有凝重，有深思，还有一种……近乎感同身受的寂寥。他见过太多死亡，也制造过太多死亡，但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曾经鲜活温暖的“家”在眼前彻底破碎，看着仅存的幸存者被拖入绝望的泥沼，对他而言，也是一种陌生而尖锐的冲击。除夕夜里，他站在廊下阴影中，看着那扇透出温暖光晕和欢声笑语的窗……那一幕，与此刻的黑暗死寂，形成了太过残忍的对比。

石室内，只有岩缝渗水的滴答声，和云汐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出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那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一种空洞的、仿佛连灵魂都已飘走的寂静。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脸上泪痕交错，被污迹涂抹得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竟奇异般地映出了一点微弱的、近乎虚无的光——那是彻底的心死与迷茫。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地投向墨渊所在的黑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压垮一切重量的疲惫：

“阿七……”

她唤他，这个一开始就伴随在他身边、代表着雇佣与保护关系的名字。

“林家没了，钱也没了，契书大概也早烧成灰了。” 她的话语逻辑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这个问题，她问过，但此刻再问，已不是愤怒的质问，而是纯粹的、带着死寂般困惑的不解。像一个迷路在荒野的孩子，看着唯一还跟在身边的陌生人，不明白他为何不独自离去。

“你明明可以走的。” 她继续说着，眼神空洞，“从刑场，从染坊，从任何一次……你都能走。你比我更清楚怎么在这世道活下去，甚至……你好像对这里的黑暗，比对外面的光更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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