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夜晚,还带着点凉气,但已经不是那种刺骨的冷了。窗户开着一条缝,风进来,软软的。
客厅的沙发上,常莹四仰八叉地躺着,一条腿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条腿垂到地上。
她穿着件洗得领口都松了的旧棉布睡衣,桃红色的,胸口还印着几朵褪色的花。鼾声一阵高一阵低,有时候是“呼——”,有时候是“哈——”,像拉风箱。
这鼾声里透着一种理直气壮的疲惫——是那种把别人家当自己家、把客气当福气的人,才能睡得出的心安理得。
自私到了常莹这个份上,已经不是缺德,而是一种返祖现象——她活得像只树懒,把别人的枝干当自己的家园,还嫌你晃悠。
茶几上放着她喝了一半的搪瓷缸子,里头是浓茶,茶叶渣子都沉了底。旁边还有一小碟瓜子皮,堆得尖尖的。
“喂?”
红梅的声音压得很低,怀里的小年正扭动着断续哭。她左手托着孩子,右手握手机,肩膀和耳朵吃力地夹住。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凌乱的床铺。床头柜上堆着奶瓶、尿布、半盒纸巾、一支体温计。
“老婆,躺下了吗?”常松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带着掩盖不住的疲惫,信号不太好,有些滋滋的杂音。
“没有呢。”红梅说。
小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尖锐。红梅赶紧轻轻摇晃手臂:“哦哦,不哭不哭……”
“孩子怎么总是哭啊?”常松在电话那头问。
男人在远方关心孩子哭不哭,就像在北极问企鹅热不热——问候很真诚,但毫无卵用。
“没啥事。”红梅把话筒拿开一点,怕哭声传过去,“小孩夜里哭正常,闹觉。”红梅说,声音平静,但眼下的乌青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深了。她已连续四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当妈后才知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孩子是坟头的草——你日夜灌溉,它茁壮成长,顺便把你活埋。
“哦……”常松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红梅,我走这几个月,姐在家都好吧?没再惹事吧?”
红梅看了一眼客厅的方向,常莹的鼾声隐约传进来。“没,挺好的。”她说,声音平平的。
她说话时,小年的小手突然抓住她胸前的衣襟,用力扯。小指甲刮到皮肤,有点疼。红梅没动,任由孩子抓着。
又是沉默。电话那头有海浪的声音,很轻微,但确实在。
“红梅,”常松再开口,声音更低了,几乎要听不清,“船期……可能赶不及了。这边出了点问题,耽搁了。英子高考……我可能……赶不回去了。”
男人的“赶不回来”就像外卖的“预计送达”,你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还在系统里显示“骑手已取货”。
红梅抱着孩子的手紧了一下。小年哭得撕心裂肺,扭动着,小手胡乱抓挠,在她本就粘腻的脖颈上,又添了一道细痕。
她没动,也没看脖子。她对着手机,声音还是平的,听不出什么起伏:“人没事就行。家里有我。你安心。”
女人的韧性,是在无数次“算了”中练就的。算了远方的指望,算了近处的聒噪,最后连自己的疲惫都一并算了,只剩下怀里那一团实实在在的、滚烫的哭闹。
“嗯。”常松应了一声,还想说什么,最后只变成一句,“辛苦你了,老婆。”
“挂了,国际长途贵。”红梅说。
“好,你……早点睡。”
电话挂断了。嘟嘟的忙音响了几下,红梅还拿着手机,站了一会儿。
那忙音,短促而空洞,像极了她此刻心里被抽走的那一块。男人在远方大海的摇晃里说“辛苦”,女人在近处奶渍与泪水的泥泞里回“安心”。这大概就是中国式夫妻最经典的对话——一个在云端歉意地挥挥手,一个在泥里沉默地点点头。
婚姻走到后来,沟通全靠脑补,他在信号断断续续的听筒里想象你的贤惠,你在孩子震耳欲聋的哭声中消化他的缺席。
小年的哭声把她拽回来,她放下手机,继续抱着他来回走。
女人婚后流的泪,大多是婚前脑子里进的水。可等水都流干了,才发现,脑子里留下的不是智慧的结晶,而是一层洗不掉的、名为认命的碱垢。
走三步,停一下,拍拍后背。再走三步,停一下,哼两句不成调的儿歌。小年的哭声小了些,变成抽泣,但身子还在扭,小手小脚乱蹬。
她又试了试额头,不烫。
“宝宝乖,妈妈在呢。”红梅低声说,声音哑了。
她走到五斗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奶粉罐,都是“益益”牌的。她拿出一罐新的,用力拧开塑料盖,再‘嗤’地一声撕开锡箔密封层。奶香味飘出来。
暖水瓶放在柜子边上。红梅单手去拎柜子边的暖水瓶,手腕一沉。她先往奶瓶里倒一点热水,烫了烫瓶身,倒掉。再倒热水,约莫三分之二,又兑了点凉白开。水温用手腕试了试,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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