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站在门口,穿着那套粉色小熊珊瑚绒睡衣,头发胡乱扎成丸子头,几缕碎发贴在额头上。她眼睛里有红血丝,眼圈也是黑的,手里还攥着一支笔。
话说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
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红梅也愣住了。她看着英子,看着女儿脸上那种混合着愤怒、疲惫、还有后悔的表情。
过了几秒,红梅转过身,抱着小年朝阳台走。她的背对着英子,声音很低:“你去睡,妈不让他哭了。”
母亲的心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女儿的刀戟最是锋利。可即便被刺穿了,她的第一反应也不是痛呼,而是迅速把伤口捂紧,怕血腥气熏着了她的小战士。
爱的悖论莫过于此:你是我最柔软的理由,也是我最坚硬的伤。
英子站在门口,没动。
客厅里的鼾声还在继续,一声接一声,节奏都没乱。常莹躺在沙发上,四仰八叉,一条腿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上。她身上盖着条薄毯子,毯子滑下来一半,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硬的棉质睡衣。
小年的哭声她也听见了,她心里“哼”了一声,又把眼睛闭上了。
常莹的鼾声故意打得更响了些,像在用噪音筑起一道墙,隔绝掉一切需要她付出精力的声响。
小孩哭哭就是了,哪家小孩不哭?哭累了自然就睡了。红梅也是,太惯着。一个奶娃娃,还能哄出花来?当年她生老大杜凯的时候,还在月子里,婆婆就嫌孩子夜里吵,让她抱到锅屋去睡。
锅屋漏风,她抱着孩子缩在草堆里,孩子哭,她也哭。哭到后来,孩子睡了,她靠着冰冷的土墙,睁着眼到天亮。
老二杜鑫出生后,老三杜森紧接着就来,三个孩子像梯子磴,一个挨一个。夜里这个哭完那个闹,她哪有工夫细哄?困急了,巴掌拍在屁股上,哭得再凶也得憋回去。不都这么过来了?孩子不也长得壮壮实实?
苦难女人的逻辑:我吞下的砒霜,你必须尝出蜜的余味;我走过的荆棘路,你得赞它铺满了玫瑰。否则,便是你对我的整个过去,进行了最恶毒的否定。
矫情。真是日子过好了,惯的毛病。她常莹要是也像红梅这样,有个男人挣大钱,家里住楼房,不用为下顿发愁,她也能有耐心慢慢哄孩子。可她能吗?她不能。所以她觉得红梅这样,就是矫情,就是不知足。
这么想着,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类似酸楚的东西,便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化成了一声更沉、更理直气壮的鼾。睡吧,睡着了,就什么苦都忘了。
人心的天平总是倾斜的,自己吃过的苦,成了度量别人幸福的砝码。我曾在泥里打滚,你怎配在锦上安眠?我遭过的罪,你都必须感同身受,否则便是对我的背叛。这种“公平”,是苦难开出的最毒的花。
英子还站在卧室门口。她看着妈妈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单薄,肩膀微微塌着,抱着孩子的姿势很熟练,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妈,”英子开口,声音软下来,“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发火。你早点休息吧。”
红梅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英子退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书桌上堆满了卷子。数学、语文、英语、文综,一摞一摞,堆得像小山。最上面一张是数学模拟卷,最后一道大题只写了一半,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演算步骤。
粉色台灯还亮着,光打在卷子上,把那些印刷字体照得清清楚楚。
英子坐下来,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没动。
门外,小年的哭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哭得没那么凶,但持续不断,像背景音一样钻进耳朵里。
英子放下笔,双手捂住耳朵。
捂了三秒,又松开。
她盯着卷子上的字,那些字在眼前晃,晃得她头晕。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四月的夜风灌进来,带着凉意,更远处是漆黑的夜空,看不见星星。
英子站在窗前,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风从漆黑的夜里来,带不定任何答案。她站成一个小小的问号,一头拴着母亲的疲惫,一头拴着自己茫然的未来。
王强穿着那套蓝色卡通恐龙睡衣——睡衣太小了,肚子那里的扣子绷得紧紧的,露出一截肉。他坐在书桌前,台灯调到最亮,光打在他脸上,额头上全是汗。
桌上摊开的是数学五三。他正对着一道函数题较劲。
笔在草稿纸上划拉,划拉了半天,解不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发油了,一缕一缕粘在手指上。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
扔下笔,身体往后仰,椅子发出“嘎吱”一声。他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小时候贴的夜光星星,早就不亮了,只剩下模糊的印子。
脑子里突然闪过雪儿的脸。
雪儿今天穿的是那件白色毛衣,领口有蕾丝边。她低头写题时,头发滑下来,遮住半边脸。她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手指很白,指甲剪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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