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碗扣在灶台上时，窗纸已经透出些微青灰色。灶膛里的火早就熄透了，只有几根没烧尽的柴火棍还保持着蜷曲的形状，像些被冻僵的蛇。她盯着那些炭黑色的纹路看了会儿，忽然想起大山第一次带她进山时，指着溪涧里的石头说这山是活的，每道纹路里都藏着日子。

那时她信。就相信他递过来的野栗子一定是最甜的，信他说漏风的土坯房冬天也能焐热炕头。

后颈的伤口又开始发紧，是昨天被大山推倒时撞在炕沿上的。她伸手摸了摸，结痂的地方黏着些头发，扯得头皮发麻。灶房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杂着柴火的烟味，这味道钻进鼻孔时，总让她想起刘佳琪身上那股甜腻的雪花膏味——隔着两里山路都能闻见的那种香，像村里代销点卖的水果硬糖，廉价，却有股子豁出去的甜。

院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时，李秋月正往灶膛里添新柴。她手一抖，火柴梗掉进灰里，溅起细小的火星。这响动太熟悉了，是大山趿拉着那双破胶鞋的声音，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轻飘，带着点刻意放轻的试探，像踩在棉花上的猫。

她把火钳往灶膛里捅了捅，火星子噼啪炸开，映亮她半边脸。颧骨上的淤青还没褪，是前儿个大山输了钱回来打的，紫黑里透着青黄，像块没长好的庄稼地。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李秋月听见刘佳琪的笑，像根细针似的扎进耳朵眼。

“你家这狗咋不叫了？”女人的声音裹着水汽，大概是刚从溪涧那边过来，“前儿个还追着我咬呢。”

“炖了。”大山的声音混着烟酒气，粗哑得像磨过砂纸，“秋月，倒水。”

李秋月没动。灶膛里的火光舔着锅底，把铁锅熏得更黑。她数着锅里冒泡的水声，第一百二十一个泡破的时候，大山的脚步声到了灶房门口。

“聋了？”

她转头时，正看见刘佳琪倚在门框上。女人穿着件花格子衬衫，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那里淡青色的血管。那衬衫李秋月认得，是去年秋收后大山进城买的，说是给她扯的布，回来却变成了这件衬衫，当时他说忘了尺寸。

刘佳琪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忽然笑了：“秋月妹子这脸咋了？跟山里的核桃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

“碰的。”李秋月低头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溅到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

“碰能碰得这么匀净？”刘佳琪走到灶台边，伸手就要掀锅盖，“炖啥好东西呢？”

李秋月猛地按住锅盖，手背上的红印子在火光里格外显眼。她没看刘佳琪，只盯着锅里翻滚的玉米糊糊：“就剩这些了。”

“大山哥说你最会过日子，”刘佳琪缩回手，理了理衬衫下摆，“不像我家那口子，挣点钱全输在牌桌上。”她说着瞟了大山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像浸了蜜。

大山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李秋月爹生前留的，铜烟锅被摩挲得发亮。他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男人嘛，谁还没点嗜好。”

“可不能像大山哥这么有本事，”刘佳琪走到大山身边，伸手替他掸了掸裤腿上的土，“既能赢钱，又能疼人。”

李秋月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咚，咚，像夯土的桩子。她盛了三碗玉米糊糊，碗沿上还沾着前儿个没洗干净的锅巴。递碗的时候，刘佳琪的手碰到她的，那只手上戴着个银镯子，是大山上个月从镇上捎回来的，当时他说是给她买的，结果第二天就说被耗子叼走了。

“这镯子好看。”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着什么。

刘佳琪把镯子往亮处抬了抬，银器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大山哥送的，说是看我天天上山采蘑菇，戴个镯子能避邪。”

大山在旁边嘿嘿地笑，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

李秋月低头喝着糊糊，玉米的涩味卡在喉咙里。她想起昨儿个去邻村借盐，听见王婆子跟人说，刘佳琪男人在外头打工摔断了腿，这女人却天天往山里跑，指不定是勾搭上哪个野汉子了。当时她攥着空盐罐，指甲嵌进掌心，却没觉得疼。

“对了，”刘佳琪忽然开口，“后儿个镇上有集市，大山哥说带我去扯块布做新衣裳。”她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糊糊，“秋月妹子要不要也去？让大山哥给你也扯一块。”

李秋月的勺子在碗底划出刺耳的声响。她抬起头，正好看见大山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那双她连夜纳好的布鞋上。

“不去。”她说。

“去吧，”刘佳琪笑得更欢了，“听说镇上新来个照相的，咱们仨合张影呗？就当……就当是亲戚串门。”

“谁跟你是亲戚？”李秋月猛地站起来，碗里的糊糊晃出来，溅在衣襟上，像块难看的污渍。

大山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把烟杆往地上一摔：“李秋月你发的什么疯！”

李秋月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佳琪：“你男人还躺炕上呢，你就穿着别的男人送的镯子，跑到别人家吃早饭，你不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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