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碗浆水面端上桌时,灶膛里的火光正顺着柴禾的纹路一点点暗下去。灰烬里偶尔爆出的火星溅在青砖上,像极了大山昨夜摔门而去时,她眼里没来得及落的泪。
堂屋的八仙桌缺了条腿,用半块红砖垫着,桌面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渍,在昏黄的煤油灯底下泛着黏腻的光。大山的位置空着,那只豁口的粗瓷碗倒扣在桌面上,碗沿的裂痕像条蜈蚣,是上个月他输光了卖苞谷的钱,用拳头砸桌子时崩出来的。
“娘,爹又不回来吃饭?”小柱子扒拉着碗里的洋芋,筷子把碗底戳得砰砰响。孩子今年七岁,额前的碎发沾着灶灰,黑黢黢的手背上还留着昨天在山上追野兔时被荆棘划破的血痂。
李秋月没应声,伸手把孩子耳边的头发捋到耳后。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才想起早上出门前没给孩子的伤口换药。后山的荆棘带着毒,红肿胀起的边缘已经泛出青紫,像她心口那块捂不热的地方。
“吃你的。”她把一碟腌萝卜推到孩子面前,声音轻得像灶膛里的烟,“吃完了去炕上铺被窝,天凉了。”
里屋传来婆婆剧烈的咳嗽声,竹床在摇晃中发出吱呀的哀鸣。李秋月起身时,后腰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去年秋收时从崖上摔下去的地方,阴雨天总像有根冰锥往骨头缝里钻。她撩起蓝布褂子看了眼,那道蜿蜒的疤痕在油灯下泛着青白,像条冻僵的蛇。
“水……水……”婆婆的声音混着痰音,从破旧的帐子里飘出来。李秋月端起桌上的搪瓷缸,碗底沉着一层没化开的白糖——那是上个月走亲戚时带回来的,婆婆咳嗽得厉害,她总想着省着给老人润嗓子。
帐子上打了好几个补丁,蓝的、灰的、碎花的,都是她从旧衣服上铰下来的布块。去年冬天漏风,她夜里抱着被子坐在帐子外缝,大山喝得醉醺醺回来,一脚踹翻了针线笸箩,骂她瞎耽误工夫,不如去邻村刘寡妇家借点钱给他翻本。
“咳咳……秋月……”婆婆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指关节像老树根一样突出,“大山……又去那女人家了?”
李秋月的手猛地一颤,搪瓷缸里的水晃出来,溅在婆婆手背上。老人的皮肤像层薄纸,立刻泛起红痕。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被婆婆攥得更紧。
“别瞒我了。”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帐顶的破洞,那里能看见一小片墨蓝的天,“今早我去茅房,看见刘佳琪家烟囱冒烟呢……这个时辰,谁家还烧火?”
李秋月的心沉下去,像被扔进冰窖的石头。她想起今早天没亮时,听见院墙外传来的脚步声,拖沓的,带着酒气的,不是大山是谁?那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了停,她当时攥着剪刀正在纳鞋底,指节都捏白了,却没敢出声。后来那脚步声朝着西边去了,刘佳琪家就在西边的坳里,隔着三棵老槐树。
“娘,您别多想。”她抽出被攥得发麻的手,把搪瓷缸递到老人嘴边,“大山是去看二柱子家的牛,听说昨儿夜里惊了栏。”
这话连自己都骗不过。二柱子家的牛开春就病死了,埋在核桃树下,坟头的草都长到半人高了。
婆婆没再追问,只是喝水时手抖得厉害,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打湿了皱巴巴的衣领。李秋月拿过粗布帕子给她擦,闻到老人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草药混着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像后山那些没人打理的老坟。
“秋月啊,”老人忽然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病入膏肓的人,“你听娘说,实在不行……就走了吧。”
李秋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婆婆手背上。她赶紧别过脸,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却把灶灰蹭了满脸。走?往哪走?娘家在山外八十里的李家坳,三年前哥哥来送信,说爹上山采药摔断了腿,她揣着攒了半年的二十块钱回去,刚到村口就被嫂子拦着,说家里没闲饭养闲人。她站在李家坳的老槐树下,看着嫂子关大门时溅起的尘土,忽然明白自己早就没有家了。
“娘,我走了,您咋办?柱子咋办?”她的声音哽咽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婆婆的手松开了,无力地垂在被子上。帐子外传来小柱子的哭闹声,孩子大概是又想起了爹,哭声里带着山里娃特有的执拗。李秋月起身要出去,却听见院门口传来吱呀的推门声。
她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衣襟。蓝布褂子的盘扣是她自己绣的,鸳鸯戏水的图案,针脚细密,是当年嫁过来时,娘连夜教她绣的。可如今那对鸳鸯早就被洗得发了白,一只的头被磨平了,像个模糊的疙瘩。
大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陌生的脂粉香。李秋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去年在崖上摔出的旧伤又开始疼,这次不是隐隐作痛,是像有把钝刀子在腰眼里来回锯。
“死娘们,饭呢?”大山一脚踹开堂屋门,门框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他穿着件灰扑扑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扯开两颗扣子,露出脖子上的红印子——不是蚊子咬的,是指甲掐出来的,李秋月认得那形状,和她去年生气时掐在他胳膊上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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