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跪在青石板上搓洗衣物时,指腹被皂角划出细密的血痕。山涧水裹着碎冰碴子往骨缝里钻,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木柄捶衣棒起落间,把男人的粗布褂子砸出一片片灰白泡沫。
对岸的老槐树下,刘佳琪正踮脚往这边望。那件水红色的确良衫子在料峭春寒里晃得刺眼,像团烧不尽的鬼火。秋月垂眼盯着水面,看见自己映在水里的脸——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是昨夜被大山掐出来的。
“秋月妹子,你家大山哥在不?”刘佳琪的声音裹着山风飘过来,甜腻得发齁。秋月攥紧捶衣棒,木刺扎进掌心也没松劲。
“死了。”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两个字,又哑又涩。
对岸的人轻笑起来,脚步声踩着碎石子越来越近:“妹子说笑了,昨儿后半夜我还见他往我家去呢。”水花溅起的声音里,刘佳琪已经站在溪涧那头,手里挎着的竹篮晃悠着,露出里面半瓶没喝完的二锅头。
秋月猛地站起身,捶衣棒“咚”地砸在石板上。水珠顺着她的蓝布头巾往下淌,在胸前洇出深色的圆斑。她这才发现自己比刘佳琪矮了半头,对方那双绣着鸳鸯的布鞋,离自己的草鞋不过三尺。
“他欠你的赌债,我会还。”秋月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冻的。山涧里的冰化了一半,寒气顺着裤脚往上爬,冻得她膝盖直打哆嗦。
刘佳琪却往前凑了半步,故意让风吹起衫子下摆,露出里面月白色的棉毛裤:“妹子这话说的,我跟大山哥可不是图钱。”她忽然压低声音,眼角往秋月胸前瞟,“他说你这身子骨,还没我一半软和呢。”
捶衣棒从手里飞出去,擦着刘佳琪的耳朵砸进溪水里,溅起的冰碴子落了她满脸。刘佳琪尖叫着后退,却在看清秋月眼睛时住了声——那双往日总含着水光的眸子,此刻像淬了冰的刀。
“滚。”秋月说。
刘佳琪拢了拢被打湿的头发,忽然笑了:“我滚?等大山哥回来,看他是让你滚还是让我滚。”她转身往坡上走,红衫子在乱石堆里一颠一颠,“对了,前儿他把你陪嫁的银镯子抵给我了,说是……”
后面的花被风卷走了。秋月望着溪水里沉底的捶衣棒,忽然想起那年出嫁,娘把这对镯子戴在她腕上,说山里日子苦,留着镯子好歹能换口吃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大山回来了。他趿拉着一只掉了底的胶鞋,袖口沾着黄乎乎的泥,看见晾在柴草上的衣裳,抬脚就往屋里窜。
“钱呢?”他一进门就掀翻了灶台,陶碗碎在地上,混着没吃完的红薯粥黏在墙角。秋月蹲在门槛上择菜,指尖掐断荠菜根的声音脆生生的。
“没了。”
大山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秋月被打得趴在地上,嘴里腥甜的滋味漫开来,她看见自己散落的头发里,混着几根灰白的丝。
“刘佳琪说你藏了私房钱!”男人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你个贱货,敢跟我藏心眼子?”
额头撞在土坯墙上,发出闷响。秋月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大山在山路上拦住她,塞给她一把野山楂,红得像要滴血。他说等秋收了就娶她,让她天天能吃上白面馒头。
“在炕洞……”她气若游丝地说。
大山松开手,转身就往炕边扑。秋月趴在地上,看见他撅着屁股往炕洞里掏,补丁摞补丁的裤裆裂开个口子,露出里面灰黑的棉絮。她慢慢爬起来,扶着墙站定,灶台上的豁口映出她青肿的侧脸。
二十块钱被大山攥在手里,他数了三遍,揣进怀里时啐了口唾沫:“算你识相。”他往门口走,到了门槛又回头,“晚上别等我。”
门“吱呀”一声关上,带走屋里最后一点热气。秋月走到炕边,伸手往灶膛里摸,摸到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她攒了半年的鸡蛋,一共十二个,每个都用麦麸裹得严实。
她把鸡蛋往篮子里装,手指触到冰凉的竹篾,忽然想起刘佳琪那双绣鸳鸯的鞋。去年秋收后,大山也是攥着二十块钱往邻村跑,回来时鞋上沾着红泥——刘佳琪家院子里就种着红牡丹。
日头西斜时,秋月挎着篮子往山外走。山路被踩得发亮,她走得稳当,篮子里的鸡蛋没晃碎一个。山脚下的供销社亮着昏黄的灯,王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看见她进来,揉了揉眼睛:“又来换盐?”
“嗯,再要两斤红糖。”秋月把鸡蛋摆在柜台上,十二个,个个饱满。王掌柜称糖时,她盯着货架最上层的雪花膏看,玻璃瓶上的女人笑得眉眼弯弯。
“给媳妇买的?”王掌柜打趣道。秋月没说话,指尖在柜台上划着圈。去年这个时候,大山也是在这里,买了瓶雪花膏,说是给她的,转头就揣进了刘佳琪的裤兜。
往回走时,月亮已经挂上树梢。山路两旁的树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秋月攥紧装着盐和糖的纸包,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手电光扫过去,看见大山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刘佳琪。女人的红衫子被树枝勾破了,正嘟着嘴让大山给她扯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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