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举着枣木杠子的手停在半空时,灶房梁上最后一点天光也沉了下去。山风裹着松烟从窗棂灌进来,在她脚边打了个旋,把地上碎瓷片映出的冷光吹得晃晃悠悠。
大山在地上发出嗬嗬的声响,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红珠,坠在靛蓝裤腰上那片水渍里,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他想撑着身子坐起来,手刚按在地上就摸到块锋利的瓷片,疼得倒抽口冷气,那点挣扎的力气也跟着散了。
“秋月姐……”刘佳琪还蹲在门后,花衬衫的领口被她攥得变了形。她刚才哭狠了,这会儿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山雾呛着的雀儿。“别、别打……”
李秋月没回头。她盯着灶膛里那点苟延残喘的火星,想起去年冬天大山把最后一捆柴都拿去当了,她就是靠着这灶膛里的余温,守着冻得硬邦邦的红薯熬过三九天。那时候他还会说句软话,说开春就上山砍一车好柴赔她。
枣木杠子的重量在手里渐渐清晰。这根杠子是公爹在世时亲手削的,红得发紫的木纹里还嵌着早年的柴屑。她嫁到这深山里的第十年,公爹在暴雨夜去抢收玉米,摔下后坡的石崖时,手里还攥着这根杠子。
“起来。”她又说,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像浸了水的麻绳。
大山终于听出那声音里的不对劲。他斜着眼看她,血糊住的视线里,女人的轮廓被昏暗中的烟尘裹着,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认识这双眼睛,那年在镇口的戏台底下,她穿着件月白布衫,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手里的糖人。
“你敢……”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木杠子砸在炕沿上的响动噎了回去。土炕震得厉害,铺在底下的干草簌簌往下掉,混着灶膛里飘来的灰,落在他汗津津的脖子上。
刘佳琪突然站起来,花衬衫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碗片。“秋月姐,算我求你了,”她往李秋月身边凑了两步,身上那股廉价雪花膏的味道混着汗味飘过来,“他就是喝多了,你别跟他计较……”
李秋月猛地转过身,木杠子带起的风扫过刘佳琪的脸颊。那女人吓得往后缩了缩,露出的胳膊上还留着几道红痕,不是山里蚊虫咬的,是指甲掐出来的。
“计较?”李秋月笑了声,这笑声在空荡荡的灶房里撞来撞去,碎成星星点点的碴子。她指着地上的大山,又指着门口的女人,手却抖得厉害,“我跟他计较过赌输的牛?计较过被他拿去换酒的粮食?还是计较过你揣着他给的银镯子,在晒谷场跟他搂搂抱抱?”
刘佳琪的脸唰地白了,白得像腊月里的霜。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那里空空的——那只银镯子前儿个被大山拿去抵了赌债,换了三吊钱,大半都花在村头的赌坊里。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还想辩解,可看见李秋月眼里的东西,话就卡在了喉咙里。那不是恨,也不是怨,是种比深秋的井水还要凉的东西,漫过脚脖子时,连骨头缝都跟着发僵。
地上的大山突然哼哧着爬起来,额角的血糊了半张脸,看着倒像山里成了精的野猪。“臭娘们儿,反了你了!”他骂着就往李秋月扑,却被门槛绊了个趔趄,重重摔在院坝的泥地上。
夜露已经下来了,院坝里的泥湿乎乎的,混着白天猪栏里溅出来的粪水。大山趴在那里,像条被抽了筋的蛇,挣扎了半天也没爬起来。
李秋月站在门槛上,看着男人在泥里扑腾。后坡的松涛一阵阵滚过来,裹着夜雾漫过脚边。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也是这样趴在院坝里,不过那时是因为帮她摘野山枣摔了跤,她蹲在旁边给伤口涂草药时,他还偷偷捏了捏她的手。
“秋月姐,要不……我先回去了?”刘佳琪的声音怯生生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往院门外挪了两步,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搭在大山的背上,像条打了死结的绳子。
李秋月没拦她。她看着那抹花衬衫的影子消失在夜色里,消失在通往邻村的羊肠小道上。那条路她熟,前几年去给刘佳琪送过染好的蓝布,那时候王老五还没去县城,刘佳琪给她端的糖水里面,放了足足两勺红糖。
院坝里的大山终于爬起来了,却没往屋里走,而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头的方向去。他大概是还想去赌坊,或者是去找哪个能给他口酒喝的人家。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晃进夜色里,像片被风吹走的破布。
她转身回了灶房,没点灯,就借着从窗棂漏进来的月光收拾地上的狼藉。碎瓷片割破了手指,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和白天那摊混在一起,变成更深的颜色。
梁上的燕窝空着,那三只没长毛的雏鸟大概是饿死了,连微弱的啾鸣声都听不见。李秋月站在灶台下望了会儿,伸手把那半截松木柴从灶膛里抽出来。火星落在地上,烫出个小小的黑印,很快就被从门外飘进来的夜雾打湿了。
她往锅里添了瓢水,浇在余烬上。水开的声音很轻,像远处山涧里的溪流。她找出那只没摔碎的粗瓷碗,从米缸里舀了半勺米。米缸快见底了,缸底结着层灰,是去年的陈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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