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山风带着露气,顺着灶房的破窗缝钻进来时,李秋月正用抹布擦着桌上的玉米糊糊渍。布子浸了凉水,攥在手里冰得指节发僵,可她擦得格外用力,木桌上的纹路里积着的老灰被蹭起来,混着水汽浮在昏黄的油灯下,像没烧透的烟。
里屋传来小石头翻身的动静,带着半梦半醒的哼唧:“娘……冷……”
她手一顿,赶紧把抹布往盆里一扔,快步挪到炕边。孩子踢开了盖在身上的旧棉被,小胳膊小腿露在外面,冻得皮肤发青白。她弯腰把被子重新掖好,指尖蹭过小石头冻得冰凉的耳朵,心里头像被山尖的冰棱扎了下——前儿个去邻村借粮时,瞧见刘佳琪家丫头穿的新棉裤,是大山揣着她攒了半冬的鸡蛋去镇上换的布票做的,那会儿她还哄自己,许是大山念着邻村孤儿寡母可怜。
“瞎想啥。”她咬着下唇低低骂了句,直起身时后腰一阵发酸。白天在坡上刨红薯,弯腰弯得久了,这会儿一动就牵扯着疼。灶房里传来“哐当”一声,是大山把空碗往桌上摔了。她拢了拢额前汗湿的碎发,慢慢走出去。
大山瘫在灶前的矮凳上,裤脚沾着泥,怀里还揣着个酒葫芦,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口。油灯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新添的淤青——准是又在赌场跟人起了争执。前月他赌输了钱,被人按在泥里打,还是她背着小石头,揣着家里最后两个银元去赎人的。那会儿他趴在她背上,酒气喷在她颈窝里,含糊着说“秋月以后不赌了”,她信了三天,就瞧见他又跟刘佳琪凑在村口老槐树下数钱。
“锅里还有糊糊。”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噼啪”响着舔上锅底,把她映得半边脸亮半边脸暗,“热乎着,再吃点。”
大山没接话,又灌了口酒,葫芦底磕在凳面上咚咚响。“佳琪今儿个给我缝了个烟荷包。”他忽然开口,声音发飘,从怀里摸出个绿底绣着红牡丹的小布包,举到灯前晃,“你看这针脚,比你细多了。”
李秋月往灶里添柴的手停住了。那绿布她认得,是上月赶集时她盯着看了半晌的料子,要三十五分一尺,她舍不得买,只买了块便宜的蓝布给小石头做褂子。那会儿大山还骂她“败家娘们就知道瞅闲物”,转头就拿着她卖山货的钱给刘佳琪扯了布。她指甲掐进掌心的老茧里,疼得清明了些,哑着嗓子道:“她男人走得早,你少去招惹。”
“招惹?”大山“嗤”地笑出声,把烟荷包往怀里一塞,眼睛瞪得通红,“我跟她是正经相好!她比你懂事儿多了!不跟我哭穷,不拦着我耍钱,还肯给我贴补!”
“她贴补你的钱,不是你拿家里的粮食换的?”李秋月猛地转过身,油灯在她身后晃得厉害,影子投在墙上,像团拧巴的黑疙瘩,“上个月你偷着运走两袋玉米,换了钱给她买银镯子,当我不知道?”
大山被戳得跳起来,酒葫芦“哐当”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你他妈还查我?”他红着眼扑过来,手攥住她的胳膊就往灶台上按,“我告诉你李秋月,这家里我说了算!我爱给谁花钱给谁花!你要是不乐意,就滚回你娘家去!”
胳膊被按在发烫的灶沿上,烫得李秋月浑身一哆嗦。她挣扎着去推他,可大山常年干力气活,手跟铁钳似的。“放开我!”她咬着牙喊,声音里带了哭腔,“你就不怕遭报应?小石头还在屋里呢!”
一提小石头,大山的手松了松。李秋月趁机挣开,胳膊上已经红了一大片。她踉跄着退到墙角,看着大山喘着粗气瞪她,忽然觉得累得慌——从开春他第一次夜不归宿,到夏天撞见他跟刘佳琪在河湾里拉手,再到秋里他把给小石头治病的钱拿去赌,她吵过闹过,甚至跪下来求过,可他就像被鬼迷了心窍,半点没回头。
灶房外忽然传来“沙沙”的响动,像是有人踩在枯树叶上。大山愣了下,猛地往外冲。李秋月也跟着跑出去,就见柴垛旁立着个黑影,绿袄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是刘佳琪。
她手里还攥着件男人的蓝布褂子,显然是来送衣裳的。瞧见李秋月胳膊上的红印,她非但没躲,反倒往前走了两步,声音软乎乎的:“大山哥,我就说别跟妹子置气,你看这……”
“不关你的事!”李秋月没等她说完就喊出声,嗓子哑得快破了,“你走!别再来我们家!”
刘佳琪眼圈一红,往大山身后躲了躲,声音带了哭腔:“妹子你咋这么说呢?我就是……就是看大山哥衣裳破了,缝补好了送过来……”
“佳琪妹子你别理她!”大山护着刘佳琪,转头瞪李秋月,“疯婆子!吓着佳琪妹子了!”
李秋月看着大山把刘佳琪往身后藏的动作,看着刘佳琪垂着眼帘、嘴角却偷偷往上挑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胸前的旧布衫上,洇出一小片湿。她想起去年冬天,她染了风寒躺炕上下不来,大山守在炕边给她熬药,用粗糙的手摸她的额头,说“秋月你可得好起来,你走了我跟小石头咋办”。那会儿灶房里飘着药香,窗外落着雪,她还以为日子能慢慢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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