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设在鸡笼山反斜面一处经过加固的天然岩洞里,闷热、潮湿,弥漫着土腥味、汗味和电话机电池淡淡的酸味。
炮弹落下时,整个洞窟都在簌簌发抖,细小的碎石和尘土从顶棚不断落下,落在铺满地图的简陋木桌上,落在顾沉舟布满血丝的眼睛前。
外面的世界,是持续不断的轰鸣、爆炸和嘶喊的交响。
但在这个相对隔绝的指挥中枢里,声音被岩壁过滤,变成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反而更让人心头发紧。
每一阵剧烈的震动,都代表着一发重磅炮弹在阵地某处炸响,可能意味着一段堑壕被抹平,一个火力点被摧毁,几个、几十个鲜活的生命瞬间消逝。
顾沉舟站在巨大的防御态势图前,手中的红蓝铅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地图上,代表敌军的蓝色箭头如同毒蛇的信子,反复舔舐、冲击着代表己方阵地的红色防线。
尤其是富池口正面滩头至鸡笼山主阵地一线,红色标记已经变得犬牙交错,许多地方标注着“激战中”、“反复争夺”的字样。
参谋军官们进出匆匆,压低声音报告着各处的战况,伤亡数字,弹药消耗。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蒙城血战后仅存的骨血,是“蒙城旅”重建的根基。
他的心,随着每一个伤亡报告而抽搐,但脸上却不能有丝毫流露。
“旅座,一团三营报告,三号高地失守,营长重伤,副营长阵亡,残部退守二线阵地。”
“炮兵营报告,105榴弹炮连阵地遭敌重炮反制,一门炮被毁,伤亡十余人。”
“运输队遭遇敌机扫射,一批急救药品损失……”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日军的进攻强度和火力密度,超出了战前的预想。
舰炮、重炮、飞机轰炸,几乎不间断地倾泻在狭小的防御正面上。
士兵们是在用血肉之躯,对抗钢铁风暴。
“告诉一团,三号高地必须夺回来!组织突击队,夜里反攻!没有预备队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告诉李团长,我不要过程,只要结果!鸡笼山主阵地,一寸也不能丢!”
顾沉舟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他必须逼他们,就像逼自己一样。
慈不掌兵,尤其是在这种炼狱般的消耗战中,任何心软都可能导致全线崩溃。
顾沉舟走到观察孔前,举起望远镜。
视野里,整个前沿阵地笼罩在浓密的硝烟中,只能隐约看到火光闪烁,人影在烟尘中奔跑、扑倒。
空气中飘来浓重的硝烟和……烤肉般的焦糊味。
顾沉舟的胃部一阵翻搅,强行压了下去。
那是被烧灼的工事木材、衣物,甚至……是遗体。
顾沉舟想起了蒙城。
同样的惨烈,同样的绝望。
但这一次,不同。
蒙城是孤城血战,退无可退。
而这里,背靠武汉,理论上有着后方,有着补充。
但这种“希望”有时反而更折磨人。
你知道有退路,却必须死守,看着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这种煎熬,比单纯的绝望更噬心。
“旅座,喝口水吧。”副官递过一个军用水壶,眼里满是担忧。
顾沉舟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
他接过水壶,机械地灌了几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灼烧感。
顾沉舟想到了周元,那个在水门街废墟中与他诀别的老长官。
周元把断后的重任,把部队的种子交给了他。
如果他不能把这支队伍带出去,如果不能在这里挡住鬼子,他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周副师长和蒙城数千英魂?
“老方那边情况怎么样?”
顾沉舟问的是方志行负责的二线预备队和侧翼警戒。
“方参谋长报告,暂未发现日军大规模迂回迹象,但小股渗透不断,已被击退。预备队状态良好,但他请求……能否抽调部分兵力增援一线?弟兄们伤亡太大了。”
顾沉舟沉默地摇了摇头。
预备队是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动用。
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一线部队必须靠自己顶住。
顾沉舟知道这很残酷,但这是指挥官的责任——在正确的时机,投入最后的力量,而不是被敌人的节奏牵着鼻子走。
“回复方参谋长,预备队按兵不动,加强警戒。一线还能撑住。”
顾沉舟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我相信一团的老弟兄。”
这话,既是对部下的信任,也是对自己的告诫。
他顾沉舟必须相信,这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部队,拥有超越常人的韧性。
夜幕渐渐降临,日军的炮击频率稍有减弱,但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显示,前沿的绞杀并未停止。
顾沉舟命令各部利用夜色抢修工事,后送伤员,补充弹药。
他走出指挥部,来到相对安全的二线阵地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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