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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打完了,数字也报上去了,但顾沉舟心里头最沉的那块石头还没落地。
那三千多个名字,三千多张曾经鲜活的面孔,不能就这么算了。
所以,顾沉舟决定建造一座烈士陵墓,纪念这些战死的英雄们。
随县的喧嚣与庆功,仿佛与荣誉第一师隔绝了。
部队没有在城里驻扎,而是在城外一处地势较高、面向东方的山坡上扎下了营盘。
这里,也将成为三千一百二十七名弟兄的长眠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以及一种沉重的悲恸。
没有征用民夫,全师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包括许多轻伤员,都默默地投入到这项特殊的工程中。
铁锹与石块碰撞的声音,取代了往日的枪炮轰鸣,成为山坡上的主旋律。
顾沉舟脱掉了将官制服。
只穿着一件被汗水和泥土浸透的军衬衣,和士兵们一起,一锹一锹地挖掘着墓穴。
他的动作不快,却异常稳定,每一次下锹,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新翻的黄土上,瞬间消失不见。
周卫国扛着一块刚刚打磨好的青石碑走来,重重地插在墓区的最前方。
石碑上,没有繁复的装饰。
只有顾沉舟亲手用刺刀划刻、再由工匠加深的七个苍劲大字。
荣誉第一师烈士陵。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民国二十八年,随枣会战殉国将士永眠于此。
“师座,歇会儿吧。”
方志行递过来一个水壶,看着顾沉舟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磨出水泡的手掌,忍不住劝道。
顾沉舟摇摇头,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清水顺着嘴角流下,混着泥土和汗水。
“弟兄们都在看着,我怎么能歇。”
他声音沙哑,目光扫过眼前密密麻麻、已经初具轮廓的墓穴。
“三千多个坑……我得亲自送他们最后一程。”
挖掘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
期间,汤恩伯派人送来了一些物资和慰问。
但顾沉舟只是让后勤官收下,并未让来人过多打扰这片肃穆之地。
他知道,此刻任何外界的喧嚣,都是对逝者的不敬。
第四日,黎明。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山坡上已经站满了沉默的士兵。
他们按团、营、连列队,虽然军装破损,面带倦容,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没有哀乐,只有山风呜咽。
一口口临时赶制的薄棺,被同连队的弟兄们小心翼翼地抬着,放入对应的墓穴中。
很多棺材是空的,里面只放着一件染血的军衣,一个刻着名字的水壶,或者干脆只是一块写有姓名和籍贯的木牌。
日军猛烈的炮火,让太多人尸骨无存。
顾沉舟站在队列的最前方,腰间挂着那柄属于田中静一的中将佩刀。
这柄刀,此刻不再是战利品的炫耀。
而是一种祭奠,一种用仇寇之血告慰英灵的象征。
顾沉舟看着棺木缓缓落下,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他想起了淞沪会战,罗店血肉磨坊,那些顶着日军舰炮和飞机轰炸,死守阵地直至全员玉碎的弟兄。
他们的尸体,大多永远留在了那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下,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他想起了镇海卫保卫战,那些抱着炸药包跳下海岸,与日军登陆艇同归于尽的敢死队员。
他们的英魂,或许至今仍在东海的风浪中咆哮。
他想起了金陵保卫战,那场溃败中的绝望与牺牲。
无数弟兄为了掩护主力撤退,被淹没在日军进城的洪流里,尸横遍野,无人收殓。
他想起了徐州突围,转战千里的路上,倒毙在路旁、永远闭上眼睛的年轻士兵。
他想起了武汉会战,长江沿岸的节节抵抗,每一处放弃的阵地背后,都洒满了忠勇之血……
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从淞沪到随枣,从连到师。
一路走来,倒下的弟兄何止万千!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像无声的落叶,埋骨他乡,连姓名都未曾留下。
棺木安置完毕,士兵们开始默默填土。
铁锹扬起黄土,覆盖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当最后一座坟茔垒起,整个山坡布满了整齐的新坟时,天色已然大亮。
朝阳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在这片新生的陵园上,仿佛为安息的英魂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顾沉舟向前迈出几步,走到了那片寂静的坟茔之前,转过身,面向全体官兵。
他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扫过那三千多座崭新的坟头。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全师将士,鸦雀无声。
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响。
良久。
顾沉舟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嘶哑却又饱含感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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