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元年冬月初七,渭水的风裹着碎雪,撞在长乐宫城楼的鸱吻上,发出呜咽似的响。林瑾立在箭垛旁,玄色貂裘的领口积了层细白的霜,他却没让内侍添衣——比起香积寺战场的寒夜,这风算不得刺骨。目光越过雉堞往下扫,长安街市正从战火的灰烬里慢慢舒展开,像冻僵的人终于缓过一丝热气。
街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还是秃的,却有个货郎挑着担子在树下歇脚。他的棉袍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单衣,冻得通红的手攥着块干硬的麦饼,啃两口就哈口气暖手。竹筐里的陶碗盖着粗麻布,蒸汽从布缝里钻出来,在他下巴上凝成水珠,刚滴落在雪地上,就冻成了小小的冰粒。“热馎饦——加胡麻酱咧!”他的吆喝声被风吹得发颤,却还是吸引了两个巡逻的士兵。
那两个士兵的甲胄都带着伤。走在前面的什长左额角有道浅疤,是刀劈过的痕迹,护心镜凹下去一块,边缘还嵌着碎石;后面的年轻兵更狼狈,靴子底磨穿了,垫着几层干草,每走一步都往雪地里陷半截。货郎见了他们,忙掀开麻布,用粗瓷碗盛了两碗馎饦,往他们手里塞:“弟兄们趁热吃,多亏你们守着,咱才能再挑着担子上街。”
年轻兵红着脸推辞,什长却接了,从怀里摸出半吊钱递过去。货郎摆手要退,什长按住他的手腕:“规矩不能破。你这馎饦暖身子,咱的军饷买得值。”林瑾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馎饦,指尖无意识地往下滑,突然触到城砖上一处凹陷——冰凉的触感瞬间扎进神经,像摸到了香积寺战场上未冷的血。
这道弹痕足有成人拳头大,青灰色的城砖被轰开一个深褐色的洞,边缘翻卷的砖石像焦脆的枯叶,里面还嵌着半片锈蚀的铁弹片。三个月前,明军的佛郎机火炮就是在这儿炸开的。他记得那天的火光是橘红色的,把城楼的影子拉得老长,张玉将军浑身是血地扑过来,将他按在断墙后,城砖碎屑像雨似的砸在头盔上,叮当作响。
“陛下!再退就守不住了!”张玉的吼声混着火炮轰鸣,震得他耳朵疼。他看见自己的龙胆枪挑飞一个明军骑兵,枪尖上的血甩在城砖上,顺着砖缝往下淌,和雨水混在一起,成了暗褐色的溪流。那时候的长安,城墙下全是倒伏的尸体,玄甲军的残旗插在断砖上,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哭。
“陛下,风大,该回殿内了。”内侍总管李德全捧着件银狐裘上来,脚步放得极轻。他伺候林瑾快五年了,知道这位年轻天子的规矩——每次摸到城砖上的弹痕,就不能出声打扰。可今天的风实在太烈,林瑾的鼻尖已经冻得发红,再站下去怕是要伤着。
林瑾没接狐裘,目光仍锁着楼下的街市。货郎已经挑着担子走远了,什长和年轻兵正靠着槐树吃馎饦,白雾从他们嘴边冒出来,很快被风吹散。“李伴伴,你看他们,”林瑾的声音很轻,“觉得现在安稳了,能吃上热馎饦,就是好日子了。”
李德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道:“这都是陛下和将士们拼出来的安稳。”
“安稳?”林瑾嗤笑一声,指尖用力按进弹痕的凹陷里,粗糙的砖石磨得指腹发疼,“这安稳就像渭水的薄冰,看着能走人,底下全是暗流。”他收回手,掌心沾了点砖屑,“货郎的馎饦刚热,说不定明日粮道一断,就涨到百姓吃不起;这两个士兵的腰杆刚直,转头林缚的旧部就举着‘复立太上皇’的旗子杀过来——这长安,哪有真的安稳?”
李德全的脸色白了白,不敢接话。林缚被软禁在汉中已有月余,但他的旧部还散在关中各地,尤其是那个驻守咸阳的关保,最近总以“探望旧主”为由,在咸阳渡口频繁调动兵马,韩通将军已经递了三道密折上来。
话音刚落,城楼西侧的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咳嗽。林瑾回头,看见韩通被两个亲兵搀扶着往上走。老将军的银色铠甲沾着尘土,左臂的绷带缠得紧实,却还是有暗红的血渍渗出来,顺着铠甲的纹路往下淌,在雪地里踩出一串带血的脚印。
“韩将军!”林瑾快步迎上去,一把扶住他的右臂。入手是铠甲的冰凉,还有老将军身体的轻颤——那是箭伤未愈,被寒风激得发疼。“你的伤还没好,怎么不在府里静养?”
韩通推开亲兵的手,勉强站直身体,拱手行了个军礼,咳嗽了几声才开口:“臣有急报,不敢耽搁。”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从怀里掏出一份军报,递过去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漠南传来的,扩廓帖木儿将军的密信。”
林瑾展开军报,纸面粗糙,字迹却工整,是扩廓帖木儿的亲笔。上面写着:瓦剌首领也先近期收拢部众,已派其子脱脱不花率三千骑兵进驻克鲁伦河,离漠南的三城据点不到二百里。更让人心沉的是,探子发现,瓦剌的使者去过汉中,还和咸阳的关保见过面。
“关保那边有异动?”林瑾的指尖捏紧了军报,纸面被揉出褶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