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深处那扇石门沉重的开启声,仿佛还通过脚底的岩层隐隐传来。
我立在“祖祠禁地”门前,心头那份“心誓”的重压,比山还沉。门后的秘密关乎家族,更可能关乎娘的下落,但我明白,独闯禁地,需有万全准备。此刻,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必须找到望水。他在地面上挣扎,或许正经历着我无法想象的艰难,而我在洞中的发现,或许也能给他一丝支撑。
我循着原路,几乎是凭借本能,艰难地返回地面。
当阳光再次刺疼双眼,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洞穴的霉腐,而是贵阳城特有的、煤灰混杂着尘土和隐约粪水的气味时,我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贵阳,径直赶往二戈寨望水的煤场。
离煤场还老远,我就觉出不对劲。眼前的一切并不像望水回家时给我描述的那样——满大街可见的板板车,街头巷尾可见的煤场。一种异样的寂静正席卷我的心头。
到了,我才明白。
望水那个小小的煤场,原来已然成了一片废墟。
曾经满地漆黑、堆满煤泥的场地,如今只剩下几堵被推倒的、露出草筋的土墙,破碎的煤模子散落一地,和黄土混在一起,被雨水浇出道道黑痕。一架巨大的、铁锈斑斑的推土机,像头沉默的怪兽,歪斜地停在废墟中央,履带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几片熟悉的、深蓝色碎布——和望水常穿的工作服一个颜色。
旁边还有几家煤场也早已关停,断壁残垣连成一片。几个穿着褪色中山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人,正指指点点,和几个满脸愁苦、蹲在废墟旁闷头抽烟的汉子说着什么。那是煤场原来的老板们。空气中弥漫着无奈和一种认命般的气息。
望水呢?黄安呢?
我看着老乡带我来到的这个地方。心情紧张,四下张望。终于,在废墟边缘一棵歪脖子树下,看到了望水的身影。
他蹲在地上,背对着我,肩膀塌陷,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想把自己埋进土里。
他身上那件原本厚实的蓝色劳动布上衣,后背处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结痂的伤痕,泥土和暗红色的血渍糊在一起。他一动不动,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树桩。
黄安蹲在他旁边,双手插在乱蓬蓬的头发里,脑袋耷拉着,脚边扔着几个空了的劣质白酒瓶。
我走过去,脚步很轻,但望水还是猛地一震,像受惊的野兽般倏地转过头。他脸上青紫交错,嘴角破裂,干涸的血迹凝在胡茬上,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是那种看到猎物被抢、巢穴被毁后的空茫和尚未散尽的暴戾。
他看到是我,眼神恍惚了一下,那骇人的凶光慢慢褪去,换上了更深、更沉的疲惫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惊讶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此时心里想说什么,一定是怎么你也来了贵阳?你不是一直疯狂着钻那些洞吗?难道你有什么重大发现?难道家里又出了什么大事?总之,我的到来让他十分惊诧。
“咋……搞的?”我蹲到他面前,用手语焦急地问。
望水立时打起精神,示意没什么。又满脸热情地看向我身边的老乡,并赶紧拿出烟来抽给老乡。
旁边的黄安哑着嗓子开口了,声音像破风箱:“……没了……全没了……上面一句话,说要搞……搞啥子‘房地产开发’……这一片,全要推平盖楼……补偿款?屁!一毛也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我们,眼睛赤红:“昨天……昨天来了一帮人,带着家伙……说是啥子……拆迁队的……让我们滚蛋!望水气不过,理论了两句……他们就……就动手了!家伙硬……下手黑啊!”黄安指着望水的后背,“煤……煤都被拉走了……场子……就这么……就这么没了!”
望水立即叫上黄安,示意离开那里,好像是要带我们去吃东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我只知道天天钻洞,天天向大山要娘。但人家既然要建房,想必有人家的道理,就像我天天钻洞,也有我的道理一样。
既然所有的煤巴场子都要关闭,都要被房地产的洪流取代,“白雨打众人”,我想劝劝望水,不要再在煤巴场子这事上纠结。
“以后……咋打算?”我比划着问望水。
望水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废墟更远处。那里,几栋刚刚竖起钢筋骨架的楼房轮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巨大的、冰冷的洞厅。
他没用手语,而是抬起沾满泥污的手,先指了指那片工地,然后五指并拢,做出一个挖掘的动作,接着,手臂猛地向上举起,模仿着攀爬的姿态,最后,手指狠狠向下一戳!
我看懂了。挖地基,爬架子,做“城市耗子工”。从煤巴老二,变成工地上的那块垫脚石。
他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但却感觉是皮笑肉不笑。那表情里,有认命,有不甘,有对未来的不确定。
我从怀里,慢慢掏出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木匣,递到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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