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李明七就摸黑起了床。
灶房冷锅冷灶的,他舀了一瓢隔夜的凉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得他一激灵。望梁还没睡醒,鼾声轻一阵重一阵。有妹嫁出去后,这屋子更显空了,静得能听见老鼠在楼板上跑动的声音。
他蹲在石梯上,卷了根苦辣的叶子烟,却没点,只是捏在手里反复揉搓。
他的目光越过院坝,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雾蒙蒙的路。苗姑失踪十余年了,头几年他还能撑着,带着娃儿们四处打听,后来渐渐没了音讯,人也像被抽了脊梁骨,一天天佝偻下去。最近这半年,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劲越来越重,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心尖上挠。
今天他要去六七十里外的龙云赶场,那边有个老主顾家里有头牯牛要出手。
他盘算着,要是价钱合适,牵回来倒手能赚袋化肥钱。还有一件他不愿说出来的事,他听说龙云那边有个“灵哥”算命很灵,他想找他算算刘苗姑失踪究竟是生是死。
“灵哥”不是跳大神的那种,话少,看起来甚至有些木讷,但附近寨子都传,他能“走阴”。说是人往那一坐,生魂就能下到地府里去,帮人查阳寿、问吉凶,甚至……找失踪的亲人。老辈人们摆白时常讲,说唐朝的魏征丞相梦里都能斩龙王,就是用了这走阴的法子。
李明七本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
他做牛贩子半辈子,走南闯北,只信自己这双眼和一手摸牛骨头的手艺。可苗姑的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十多年了,搬不开,化不掉。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影啊!哪怕是最坏的消息,也比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强。他有时半夜惊醒,会莫名想起苗姑失踪前那段时间,总有些心神不宁,好像预感要出啥事。这念头一起,就再也睡不着,睁眼到天亮。
“爹,这么早?”望梁揉着眼出来,看到蹲在石梯上的父亲,愣了一下。
“嗯,我要去赶个龙云。”李明七站起身,把揉碎的烟丝丢在地上,“锅里有剩饭,自己热了吃。看好家。”
他背上那顶外出时不离身的篾帽,挎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个烤红薯,还有一小卷舍不得花的零票子。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堂屋,墙上刘苗姑那张唯一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一路无话。
山道崎岖,露水打湿了裤脚。李明七一股劲地埋头赶路,心里却像滚水一样翻腾。去找灵哥,会不会是犯傻?万一不准,白花钱还让人笑话。万一……万一灵哥真说苗姑已经没了,他扛不扛得住?
晌午时分,到了龙云。
场坝上人声嘈杂,猪叫牛哞,空气里混着牲口味、汗味和土烟味。他先去找了那个老主顾,看了牛。是头好牯牛,骨架大,毛色光亮。他围着牛转了几圈,伸手在牛背、牛腰上仔细拿捏着骨头,心里估摸着价钱。主家要价不低,他蹲在地上,跟主家一根烟接一根烟地磨,最终用比预期低一些的价钱谈了下来。交了定钱,说好明天再来牵牛。
办完了正事,他在场坝上转悠,看似随意地打听那个灵哥的住处。
问了几个人,都支支吾吾,眼神躲闪。最后还是一个卖箩筐的老篾匠,看他一脸风霜不像坏人,才压低声音指了路,在场尾靠近河边的一间孤零零的破草房。
李明七心里打鼓,顺着方向找去。
草房很旧,屋顶茅草稀疏,木板墙裂着缝。门口连个院子都没有,直接对着河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门。敲了三下,没动静。又敲了三下,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开门的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穿着打补丁的毛蓝纽扣上衣,脸色蜡黄,眼神浑浊,看不出什么特别。这就是灵哥?
“哪个?”男人声音沙哑。
“我……李明七,鲁打来的。想来……问个事。”李明七有些局促,手在裤子上搓了搓。
灵哥上下打量他一番,侧身让开:“进来吧。”
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小窗户透进点光。家里简陋,一张破床,一张桌子,墙角堆着些杂物。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说不清的草药味和霉味。灵哥没多话,指了指桌边一个树墩做的凳子让李明七坐,自己则坐到对面床上,摸出烟袋锅子,慢悠悠地塞着烟丝。
“问啥?”灵哥点着烟,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更模糊了。
李明七喉咙发干,舔了舔嘴唇,才艰难地开口:“想……想找我屋头人。十年前……不见了。”
灵哥抬眼皮看了他一下,没问怎么不见的,也没问叫什么名字,只是淡淡地说:“生辰八字。贴身的物件,有没?”
李明七赶紧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一缕用红头绳仔细缠着的、略带枯黄的头发。这是苗姑梳头时掉下来,他当年随手捡起收好的,没想到一留就是十余年。他又报上了苗姑的生辰,他记得清清楚楚,比记自己的还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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