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清溪镇的巷陌染了几层薄霜,又被冬日暖阳晒化,如此反复,便是三个月光景。
这期间,吴长生去城南那间茅屋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不再只是送药,更多的时候,会带上一小包孙怀仁珍藏的棋子,那棋子是有些年头的玉石打磨的,夏天入手清凉,冬天握着,却有几分温润。
陈秉文的茅屋里,也多了一张石桌,一张棋盘。那是王铁匠特意寻了块平整的青石,亲自打磨了送来的。恩公的朋友,就是他王承毅的朋友,读书人风雅,不能总在饭桌上将就。
于是,一老一少,时常就在那院中的老槐树下,手谈一局。
棋盘上的问诊,远比床榻边的悬丝诊脉,要来得从容。
“吴兄,你这步棋,看似中正平和,实则暗藏杀机,倒像是兵法里的‘围点打援’。”
陈秉文落下一子,笑着说道。
气色,比三个月前好了太多,曾经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如今已被一抹清朗的书卷气代替。
吴长生拈起一子,想了想,落在棋盘一角,轻声道:“陈兄的头风病,病根在肝风内动,虚火上扰。”
“一味地强攻,只会耗损根本。所以之前的方子,看似猛烈,实则都是在为后续的‘温养’铺路。如今风邪已散,正该固本培元,这棋理,与医理,倒是有几分相通。”
陈秉文闻言,抚掌而笑:“听吴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只知医者治病,却不知这方寸之间,亦能蕴含大道至理。”
陈秉文看了一眼吴长生,目光澄澈。这几个月,吴长生从未居功自傲,只说是孙老先生的方子高明,自己不过是跑跑腿。这份谦逊,这份胸襟,让陈秉文这位自视甚高的读书人,也是心悦诚服。
两个同样被命运束缚了手脚的人,一个身怀长生之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一个出身武学世家,却体弱多病,空有屠龙之志。
在这小小的茅屋里,用棋局和茶汤,慰藉着彼此心照不宣的孤独。
又过一月,清溪镇落了第一场雪。
吴长生再次来到茅屋时,陈秉文的头风病,已彻底痊愈。他站在院中,迎着风雪,吟诵着一首不知名的古诗,身形虽单薄,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挺拔气度。
“吴兄,请进。”
屋里烧着炭火,暖意融融。
陈秉文没有像往常一样摆开棋盘,而是从床头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本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线装古籍,郑重地放在桌上,推到吴长生面前。
“这是……?”
吴长生有些疑惑。
陈秉文坦然一笑,指了指屋角那块被磨得光滑发亮的青石地砖,说道:“吴兄想必,心中早有察觉吧?”
一句话,便将一切挑明。
吴长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陈秉文的眼神里,有几分释然,也有几分追忆的落寞:“不瞒吴兄,陈某祖上,曾是江湖里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
“只是到了我这一辈,人丁凋零,我自幼又体弱,无法继承刚猛的家传武学,只能转而习文,求个功名。”
“这本《龟息吐纳法》,是祖传下来唯一的养生之术,不求杀伐,只求延年。我这身子骨,练了也是浪费。”
陈秉文顿了顿,诚恳地看着吴长生:“大恩不言谢。吴兄医术通神,又非寻常俗人。此物,赠与吴兄这样的知己,方不算明珠蒙尘。”
吴长生看着那本泛黄的古籍,沉默了许久,才将其缓缓推了回去。
“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陈秉文却笑了,笑得坦荡磊落:“吴兄此言差矣。我这条命,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区区一本养生术,何足挂齿?”
又深深地看了吴长生一眼,“而且,吴兄,你值得它。”
吴长生不再推辞。
站起身,将古籍用油纸仔细包好,贴身收入怀中,然后对着陈秉文,郑重地长揖及地。
“如此,大恩不言谢。陈兄,保重。”
“吴兄,保重。”
陈秉文将他送到门口,外面的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吹得灯火摇曳。
吴长生紧了紧领口,没有再回头,一步踏入了茫茫的雪夜之中。
雪下得更大了,像是要将整个清溪镇都埋葬。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更夫的梆子声,被风雪吹得时断时续,显得格外遥远。
吴长生独自走在回济世堂的路上,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但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不留半点痕迹。
就像吴长生自己,悄无声息地活在这世上,不敢留下任何能被追寻的踪迹。
回到济世堂,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药香和炭火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将一身的风雪都隔绝在外。
孙大夫还没睡,正披着外衣在柜台后算账,看到吴长生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回来了?赶紧回屋暖暖身子,别染了风寒。”
“知道了,先生。”
吴长生应了一声,径直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房间。关上门,吹熄了油灯,只留一盏烛火在桌上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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