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并非寻常的休憩，而是一种近乎昏迷的沉沦。那莲台上弥漫的“安神引”，如同无形无质的冰冷潮水，温柔而霸道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淹没了沸腾的怒焰，冻结了尖锐的屈辱，将连日来紧绷欲裂的心神强行按入了无梦的深潭。

他对外界彻底失去了感知。不知道七个蜘蛛精早已仓皇遁走，不知师父在楼梯口念经念到嗓音沙哑，不知八戒和沙僧轮流守夜、忧心忡忡，更不知那远在黑暗深处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

直到次日午时，炽热的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棂，斑驳地洒在他脸上，那“安神引”的效力似乎才在纯阳之光的照射下，稍稍减弱了一丝。

孙悟空眼睫颤动，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雕刻着扭曲魔纹的黑色莲台穹顶。冰冷，坚硬，散发着令他本能排斥的黑暗气息。紧接着，是鼻尖萦绕不散的、清冽幽冷的暗香，源自身下的软垫和盖在身上的墨色锦被。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片，瞬间重组、回涌——比丘国，六耳猕猴，无天，冰冷的拥抱，宣告，还有自己那不管不顾、近乎自暴自弃的……抢占行为。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宿醉般不适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溢出。他没有立刻动弹，只是静静地躺着，火眼金睛有些空洞地望着上方。身体是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余韵，那是深度睡眠后久违的舒泰。然而，心神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

愤怒呢？屈辱呢？那恨不得撕碎一切的杀意呢？

似乎都被那一场诡异的沉睡暂时稀释、麻痹了。但它们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更深的意识底层，如同休眠的火山，随时可能因某个契机而再次喷发，甚至……变得更加暴烈。

他动了动手指，触碰到了身上那光滑冰凉的锦被。那触感，竟让他生出一丝……不舍得掀开的荒谬念头。这念头刚一浮现，便让他悚然一惊！

这该死的魔香！竟有如此蛊惑之效？！

他猛地坐起身，一把将身上的墨色锦被掀开，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动作幅度之大，牵动了尚未完全苏醒的筋骨，带来一阵细微的酸麻。

“悟空！你醒了？！”楼梯口传来唐僧惊喜又带着担忧的声音。

孙悟空没有回头，他低头看着自己坐着的黑色莲台，看着那缭绕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混沌气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居然真的在这鬼地方睡着了？还睡得这么死？！

他尝试运转体内法力，发现那层无形的禁锢依旧存在，只是似乎松动了一丝，让他能调动起约莫一成的力量。是那“安神引”的效果？还是无天故意为之？

“大师兄，你没事吧？”猪八戒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手里还端着一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清水。

孙悟空瞥了他一眼，没接那碗水，只是冷冷地问：“那七个妖精呢？”

“跑……跑了，昨天你一躺下，她们就吓跑了。”猪八戒连忙回答。

跑了？孙悟空眉头微蹙。这不符合那些妖魔一贯的作风，除非……她们接到的命令，本就不是死斗？或者说，无天根本不在意这些小卒子的死活，他的目标，始终只有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那股刚刚被麻痹的邪火，又有复燃的趋势。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再被情绪左右了。无天就是要看他失控，看他挣扎。他偏不！

他站起身，离开了那冰冷的莲台。双脚落地时，竟微微有些发软，是沉睡太久，也是心神损耗过巨。

“收拾东西，上路。”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不再看那莲台和被褥一眼，仿佛那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破烂。

唐僧见他似乎恢复了“正常”，稍稍松了口气，连忙招呼八戒沙僧准备启程。

然而，就在孙悟空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被掀落在地的墨色锦被一角，无声地动了一下，仿佛有一缕极其细微的黑暗气流，重新融入了被面那繁复的混沌云纹之中。

是错觉吗？

孙悟空眼神一厉，没有回头，大步走了出去。

一行人沉默地离开了这座诡异的“盘丝洞酒楼”，继续西行。阳光炽烈，山路崎岖，但与昨日那死寂的压抑相比，气氛似乎稍微活泛了一些，至少，孙悟空愿意走在前面探路了。

只是，他依旧沉默得可怕。

唐僧试图与他交谈，询问他昨日之事，开解他心中郁结，但孙悟空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只用一两个冰冷的字眼回应。他的火眼金睛不再茫然，而是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山林，警惕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无论是妖魔，还是……其他。

猪八戒和沙僧跟在他身后，能清晰地感觉到，大师兄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内敛，更加深沉。那不再是被动承受的绝望，而是一种主动的、冰冷的戒备，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被一层薄冰勉强覆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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