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的日子,是凝固的琥珀,将孙悟空这只失了翅膀的鹰牢牢封存在冰冷的寂静里。日月轮转的光影透过禁制,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模糊的刻度,标记着四十九日之期的缓慢流逝。
身体是沉重的枷锁。曾经一个筋斗便能跨越十万八千里的轻盈与力量,如今化作每一步踏出都需调动全身气力的艰难。清水与野果仅能维持这凡躯不死,那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却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如今的境地。阴阳二气封印在丹田缓缓旋转,带来永恒的冰冷,也隔绝了他与天地灵气的最后一丝联系。
最初的狂躁与不甘,如同被困在铁笼中的猛兽,日夜冲撞着他的心神。但绝对的无力,最终将这份狂躁也磨去了棱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灵魂也冻结的疲惫。
在这极致的静与虚中,他反而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当法力带来的种种神通与外界的喧嚣尽数褪去,当连愤怒都因缺乏力量支撑而变得苍白时,他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那早已千疮百孔、却一直被桀骜与奔波所掩盖的内心。
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从花果山石头里迸出的那一刻,他眼中只有天高地阔,只想长生不老,逍遥快活。拜师菩提,学艺归来,龙宫借宝,地府销账,凭的是一身天生的神通与无所畏惧的胆魄。大闹天宫,与其说是反抗压迫,不如说是一场源于无知与冲动的狂欢,他从未真正理解那些天规戒律背后的意义,只是本能地厌恶束缚。
然后,是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冷却。身体的禁锢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无力”的滋味,但彼时心中充斥的更多是不服与怨恨,对如来的,对天庭的。
再然后,是戴上金箍,保唐僧西行。他以为这是换取自由的代价,是一条通往“正果”的康庄大道。可这一路走来,他看到了什么?仙佛坐骑童子下界为妖,涂炭生灵,最后却被主人轻描淡写地收回;所谓的劫难,许多不过是早已安排好的戏码;紧箍咒锁住的不仅是他的头颅,更是他天生的傲骨与杀性;师父的慈悲在某些时候显得迂腐可笑,师弟的拖累时常让他心力交瘁……
而无天的出现,则将这一切矛盾与虚伪赤裸裸地揭开,并赋予了更深的绝望。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在一个更大的、连对手是谁都未必清楚的棋局中挣扎。乌鸡国、比丘国、朱紫国……每一次劫难,似乎都绕不开那魔头的影子,都指向一个将他作为“鼎炉”的可怕目的。
力量……
他曾经那么依赖力量,信奉力量。认为只要金箍棒在手,火眼金睛在身,便可扫平一切障碍。
可现在,力量被剥夺了。
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一直以来,是否太过依赖这身神通,而忽略了其他东西?
比如……心。
无心的那句“真假虚实,存乎一心”,金翅大鹏雕那语焉不详的“受人所托”,甚至当年菩提祖师传授他法术时,那些关于“明心见性”的、他当时觉得枯燥无比的告诫……此刻都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在寂静的心湖中泛起了涟漪。
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是长生不老?是齐天大圣的虚名?是斗战胜佛的正果?
还是……那份最初破石而出时,所感受到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若连“本心”都迷失了,被愤怒、屈辱、怀疑所填满,即便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又与那些被欲望驱使的妖魔何异?与那试图操控一切的无天,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
一种明悟,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萤火,虽不耀眼,却指引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方向。
他不再试图去冲击那冰冷的封印,也不再沉浸于自怨自艾的绝望。他开始尝试,用这具凡躯,去感受以前被忽略的东西。
他用手掌触摸石壁的粗糙与冰冷,感受那亘古不变的质地。
他侧耳倾听殿外风过的呜咽,分辨那其中蕴含的、属于自然的韵律。
他甚至尝试调整呼吸,让那沉重的气息变得稍微绵长、平稳一些,如同一种最基础的、不依赖法力的修炼。
在这个过程中,他体内那被封印的、冲突的佛魔之力,似乎也因他心境的这一丝微妙变化,而不再那么躁动不安。那冰冷的太极封印,依旧稳固,但其带来的痛苦,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程度。
这一日,就在孙悟空沉浸于这种奇特的“观心”状态时,石殿入口处的禁制微微波动,一道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是金翅大鹏雕。
他依旧是那副傲气凌人的模样,但看向孙悟空的眼神,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纯粹嫌弃,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他随手将带来的、比往日稍好些的食水放在石榻旁,目光在孙悟空那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扫过。
“倒是比本王想的要安分。”金翅大鹏雕抱臂而立,声音在空旷的石殿中回荡,“还以为你会把这石殿给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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