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角终于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羊徽浑身剧震。
那双眼睛!
尽管深陷在眼窝里,尽管布满了血丝,尽管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当张角真正睁开眼睛看向他时,羊徽感觉自己仿佛被两道实质性的目光刺穿了。
那不是普通病人的眼神。
那是一种……洞悉了太多秘密、承载了太多重量、看透了太多生死之后,反而变得异常平静的眼神。就像深不见底的古潭,表面波澜不兴,底下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在这眼神的注视下,羊徽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路爬过来的所有苦难、所有惨烈、所有濒临崩溃的绝望,都变得……微不足道。
“是梁弟……派你来的?”张角缓缓问道。他的语速很慢,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但每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
“天……公……将军……”羊徽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疼痛,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他终于把信送到了。在爬过那三百里血肉之路、在看着八百弟兄一个个倒下去、在自己也无数次想放弃的时候,支撑他的就是这个瞬间。
他颤抖着,用还能动的左手再次探入怀中。那个动作引发了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不管不顾,终于从最贴身的内袋里,扯出了那封被血、汗、泥土浸透得硬邦邦的帛书。
“斥丘……败了……”羊徽的声音破碎不堪,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用最简短的词汇,勾勒出那幅地狱图景,“十万大军……漳水……火牛……重骑……李大目……黄龙……车猛……皆殁……人公将军……两万残部……困守孤城……蔡泽围城……日夜猛攻……城……城快破了……”
每吐出一个名字,张角摩挲《太平要术》的手指就会微微一顿。
当听到“火牛”两个字时,张角枯瘦的手背上,青筋猛地暴起。那卷珍贵的《太平要术》被他捏得皱成一团,帛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撕裂声。
“蔡泽……”张角缓缓念出这个名字。
帐内的空气骤然变冷了。
那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葛臧和两名童子同时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油灯的火苗无风自动,在墙壁上投出晃动的、鬼魅般的影子。
“又是他。”张角的声音里听不出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认命的疲惫,“南阳一把火……长社一把火……如今在漳水,还是火……这个年轻人,是上天派来焚尽我太平道的劫火吗?”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张角整个身子都弓成了虾米,瘦骨嶙峋的脊背在道袍下凸出可怕的形状。他用手死死捂住嘴,但鲜红的血还是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滴在杏黄色的道袍上,滴在《太平要术》的帛面上,也滴在锦被上。
“师尊!”葛臧扑到榻边,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想要扶住张角,却被一只颤抖的手推开。
咳嗽持续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当张角终于缓过气时,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滩粘稠的、夹杂着暗色碎块的鲜血。那血在油灯光下反射出妖异的光泽,仿佛有生命般在掌纹间缓缓流动。
葛臧急忙递上干净的丝帕,但张角没有接。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的血,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掌翻过来,让那些血滴落在《太平要术》上。
“噗嗒……噗嗒……”
血滴在古旧的帛面上晕开,恰好落在“甲子”二字上,将那两个原本就沾着旧血斑的字,染得一片猩红。
“臧儿。”张角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
“弟子在!”葛臧跪在榻前。
“击鼓。”张角说,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聚将。”
“师尊!您的身子——”
“去!”张角猛地抬眼。
就在那一瞬间,羊徽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那位奄奄一息的老人,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种光芒——那不是健康人的神采,不是壮年时的威严,而是一种……燃烧生命换来的、回光返照般的炽烈!就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在最后一刻,猛然蹿起三尺高的烈焰!
“太平道的天,还没塌。”张角一字一顿,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从九幽深处传来的力量,“百万兄弟的眼睛,还在看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到看见黄天立起的那一天。去,击鼓。”
葛臧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但他不敢再违逆,重重磕了三个头,爬起来踉跄着冲出大帐。
很快,鼓声响了。
不是寻常聚将的鼓点。而是三急三缓,再九声连擂——这是太平道最高级别的聚将令,只有在生死存亡关头才会敲响。鼓声从大帐外的牛皮巨鼓传出,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一声声滚过广宗大营的每一个角落。
整个大营瞬间活了。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整齐的军靴踏地声,而是杂乱、急促、带着铁甲碰撞铿锵的声响。火把的光影在帐外晃动,将一道道或雄壮、或剽悍、或精干的身影投在帐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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