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深秋的凉意,穿过近乎完工的仓库通道,在岩壁上碰撞出低沉的呜咽。杨亮站在入口处,身后是忙碌着进行最后收尾工程的工匠,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空旷的洞内回荡。他面前,是厚重的、用附近森林里最坚韧的橡木加固,并混入了自研水泥砂浆抹缝的大门轮廓。门还未完全装上,但山洞深处那混合着泥土、岩石和新伐木料的特有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越过施工中的杂乱,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岩体,“看”到里面已经规划完毕的区域。一侧,是计算精准、堆积如山的生存之本——谷物、盐巴、成桶的腌肉、分门别类包扎好的草药。不多不少,足以让庄园上下在最严酷的围困中支撑两年。另一侧,则是那些更为沉重、散发着皮革和桐油味道的木箱与皮袋。里面装着的,是庄园过去几年贸易顺差最直观的体现,是沉甸甸的、跨越了地域的信任与欲望——总价值折算下来超过八万枚银币的各类钱币。法兰克粗糙的银第纳尔,伦巴第工艺稍好些的银币,带着浓郁异域风情、铭刻着阿拉伯文的第纳尔金币,甚至还有几箱来自拜占庭,金光灿烂但仍显厚重的苏勒德斯金币。它们形制、成色、重量各异,是这片土地上权力碎片化的明证。
这笔巨大的、几乎处于静止状态的硬通货,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底气,像一块沉重的压舱石,让他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感到一丝安定。但安定之余,一种源于现代灵魂的本能却在不断叩问:仅仅是将它们囤积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是否太过浪费?这些贵金属,除了作为价值尺度和储藏手段,理应拥有更强大的潜能——流通、增值、创造信用的潜能。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山脚下,那片日益繁荣的河口集市。那里正悄然发生着一些变化,一些连最初促成这一切的他自己都感到惊异的变化。
一切根源,在于杨家庄园那些独一无二的核心产品:性能卓越的板甲衣和精良铁制工具、温润洁白的骨瓷、透明度远超这个时代水平的玻璃器皿、以及蒸馏出的高度烈酒。所有这些,都建立在严格保密的技术壁垒之上。而技术的保密,又依赖于那六十多个绝对可靠的核心劳力和家属。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信任网络也无法无限扩张,这就导致了一个幸福的烦恼:产量始终被严格限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根本无法满足所有闻风而来的商人,尤其是那些来自科隆、斯特拉斯堡甚至更遥远地区的大商队的需求。
市场,这个最聪明的野兽,自然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于是,一种有趣的现象出现了。许多揣着大把金银远道而来的商人,为了确保下一次、下下次还能拿到这些紧俏货,并不急于在本次交易中将所有货款都以实物或金银形式结清。他们更倾向于将一部分已经交付给庄园的原料(如优质羊毛、特定矿石)折算成的“债权”,或者直接预付的大笔货款,以一种“提货凭证”的形式,留在庄园。
这种凭证,最初只是杨亮为了内部管理方便,让账房开具的一种简易收据。粗糙的桑皮纸上,用汉字和阿拉伯数字注明某位商人或商队拥有在未来某个特定时间点,提取特定价值或特定种类庄园产品的权利。在杨亮看来,这玩意儿本质上就是一张“欠条”,或者说一个“排队号码”,本身并不具备价值。
但他低估了市场对稀缺品的追逐本能,也低估了杨家庄园这块牌子在特定圈子里逐渐建立起来的信誉。
他开始从老乔治和其他几个合作最久、实力最雄厚的大商人那里,听到一些零星的、起初并未在意的消息。那种盖有杨家庄园独特铁印鉴——一个复杂的、融合了“杨”字篆书和齿轮图案、极难仿造的印记——的“提货凭证”,开始在少数相熟且彼此知根知底的商人小圈子内部,悄悄流通起来。
举个例子:一个科隆商人,他的船队突然接到了北边一单急活儿,急需一批杨家庄园的铁料加固船只或打造工具。可他手头持有的凭证,规定的提货时间还没到,或者他手里的是一张“瓷器凭证”。时间不等人,机会稍纵即逝。于是,他可能会找到另一个相熟的、持有“铁料凭证”但暂时不急着提货的斯特拉斯堡商人。双方一番讨价还价,科隆商人用自己的“瓷器凭证”换来了“铁料凭证”,甚至可能还需要贴补给对方一小袋银币,以平衡两者之间微妙的预期价值差。
“……所以,那张盖着我们印的纸,在他们之间,变得可以买卖了?”杨亮当时这样问乔治,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老爷,这么说吧,”老乔治搓着手,用他那种惯有的、带着商人精明的谨慎语气解释,“在信得过的人手里,您那张纸,比很多小领主承诺还款的羊皮卷还要硬挺。大家都知道,拿着它,到了时间,就一定能从您这儿提到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这比揣着沉甸甸、还容易惹祸的金银赶路,要方便,也安全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