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的流速慢得令人心悸。
引魂舟在近乎静止的水面上滑行,不靠桨,不靠篙,船底与水面之间始终隔着半寸距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
陈九河坐在舟中,能听见船底传来的声音——不是水声,是无数细碎的摩擦声,像指甲在刮擦船板。
林初雪靠在他肩头,呼吸微弱。
自龙骨滩之后,她的活尸脉就进入了一种诡异的“休眠”状态:青纹不再蔓延,反而开始收缩,从全身退回到脖颈,最后凝聚成一个拳头大的青色印记,正正印在咽喉处。
印记的形状像一只眼睛,半开半闭,眼瞳处隐隐有漩涡转动。
她睡着,但眼皮下的眼珠在快速转动,嘴唇也在翕动,念着听不清的呓语。
陈九河凑近去听,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字眼:“井...链子...骨头...回家...”
引魂舟继续前行。河道越来越窄,两岸的景象也从寻常的江滩变成了嶙峋的怪石。
石头上布满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塞着东西——有的是半截蜡烛,有的是褪色的布偶,有的是缠着头发的木牌。
这些都是“寄魂物”,活人给死者寄存念想的地方,也是引导亡魂前往忘川渡的标记。
更深处,河水开始变色。从墨黑渐渐变成暗红,像稀释的血。水面漂浮起絮状物,这一次不是水藻,而是一缕缕半透明的丝线,丝线末端系着极小的铃铛,铃铛在水里无声地旋转,偶尔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叮铃”。
陈九河知道,这是“引魂铃”,专门用来引导那些迷失在江里的魂魄。但这么多铃铛同时出现,意味着这段水域的亡魂数量,多到超乎想象。
舟行至一处弯道,水面突然开阔。眼前出现一片巨大的、近乎圆形的水域,水域中央立着一座石台,台上点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笼的光是青白色的,照得周围的水面泛出惨淡的光晕。
石台边缘,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篙尖插在水里,一动不动。引魂舟缓缓靠近石台,在离岸三尺处停下。
蓑衣人没有回头,只是用沙哑的声音说:“来了?”
“来了。”陈九河回答,“江家人?”
蓑衣人慢慢转过身。斗笠下的脸让陈九河倒吸一口冷气——那不是人脸,而是一张用稻草编成的面具,粗糙简陋,眼洞和嘴洞都是空洞的黑色。面具下传来呼吸声,真实的、带着水汽的呼吸。
“江家第七代看守人,江见愁。”蓑衣人——或者说江见愁——说,“等的就是今天。六十三年了,终于有人凑齐两件镇物,来拿锁龙链。”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说话,一个苍老,一个年轻,重叠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九河扶着林初雪下船,踏上石台。石台表面刻满了符文,密密麻麻,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低头细看,发现这些符文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用某种黑色的液体写上去的,液体还没干透,散发着铁锈和鱼腥混合的味道。
是血。新鲜的血。
“不用看了。”江见愁说,“是我的血。每天写一遍,写了六十三年,就为了维持这个台子不沉。锁龙链就在台子下面,但要拿它,得先过‘见魂关’。”
“什么见魂关?”
江见愁抬起稻草手,指向石台中央。那里有一个圆形的凹陷,凹陷里积着一汪黑水,水面如镜,映出天上的月亮——但月亮是红色的,像一只充血的眼睛。
“站在那汪水边,看水里。”江见愁说,“你会看见你需要看见的东西。可能是真相,可能是谎言,可能是未来,可能是过去。但无论看见什么,都要记住:水里的都是‘可能’,不是‘必然’。能不能分清,就看你自己了。”
陈九河看向林初雪。她还昏迷着,但咽喉处的眼睛印记在缓缓转动,像在注视着什么。他咬咬牙,将她安置在石台边缘,自己走向那汪黑水。
水面平静无波。他俯身看去,起初只看见自己的倒影,但很快,倒影开始变化。
他看见自己穿着古代的服饰,站在一座高台上,台下是滔天的洪水。他手里握着三件镇物——开山斧、定海针、锁龙链,三件东西发出耀眼的光芒。而他面前,跪着一个人。
林初雪。
但不是现在的林初雪,而是一个完全异化的林初雪:全身覆盖青黑色鳞片,眼睛变成纯白,嘴里长出细密的尖牙。她仰头看着他,脸上是哀求的表情,嘴巴在动,说着什么。
画面切换。
他看见自己沉在江底,被无数条锁链缠绕,锁链的另一端延伸到黑暗深处。而在锁链的尽头,拴着一个巨大的、难以形容的存在——那不是生物,不是物体,而是一团不断变化的“概念”,像是一团活着的黑暗,又像是一道流动的伤口。那就是混沌之卵。
而他自己,正一点点被拖进那团黑暗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