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尔豪到书店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
我正在二楼核对新书的账目,可心在楼下整理书架。门铃响时,我听见可心说:“打烊了,您明天……”然后声音停了停,“陆先生?”
我放下账本,走到楼梯口。
尔豪站在门口,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长衫,头发有些乱,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他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文件袋,看见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可心,”我说,“你先回家吧,账明天再对。”
可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尔豪,点点头,拿起自己的布包走了。临走前,她轻轻带上了门。
书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灯光是暖黄色的,照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书脊,空气里有纸张和油墨的味道。窗外还在下着雨,春天的雨绵绵密密,打在玻璃上,声音很轻。
“坐。”我说。
尔豪没坐。他站在原地,手指捏着文件袋,指节发白。
“我来……”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清了清嗓子,“我来送点东西。”
他把文件袋放在柜台上。牛皮纸被雨水打湿了一角,颜色深了一块。
“什么?”我没去碰它。
“文件。”尔豪说,“陆家……不,他这些年的一些往来账目。还有几封信。”
我看着他。灯光下,他的脸色很不好,眼窝深陷,嘴角有干裂的皮。这不是我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陆尔豪——申报最年轻的记者,陆家的大少爷,走到哪儿都被人捧着。
“为什么给我?”我问。
尔豪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因为现在,只有你会要这些东西。”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背影有些佝偻,像是背着很重的东西。
“我在南京待不下去了。”他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报社把我辞了,说是内部调整。可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是陆振华的儿子。”
雨水顺着玻璃流下来,一道道的,像眼泪。
“我去找过以前的同学,找过老师,找过所有我觉得能帮忙的人。”尔豪继续说,“他们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客客气气地送出来,说爱莫能助。有一个……以前追过如萍的,现在在政府里当个小官。我去找他,他请我喝茶,喝了整整一下午,说东说西,最后说:‘尔豪啊,不是我不帮你,是你家这事……太大了。谁敢沾?’”
他转过身,看着我:“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
我没说话。
“我想,”尔豪说,“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你,你会怎么办。”
他走回柜台前,拿起那个文件袋,打开。里面是一叠文件,纸张有新的有旧的,有的已经泛黄,边角卷起。
“这是他在东北时的账本复印件。”尔豪抽出一份,“挪用军饷的证据,上面有时间、地点、经手人。这个是上海的地契转让记录,有几块地来路不明。还有这个——”
他抽出一个信封,从里面倒出几张照片。黑白照片,有些模糊,但能看清上面的人:陆振华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握手,背景像是某家银行的门口。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民国十四年三月。
“这是谁?”我问。
“日本商社的理事。”尔豪说,“那时候他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倒卖军用物资。这张照片是别人偷拍的,本来想敲诈他,后来被他压下去了。”
我把照片拿起来,对着灯光看。照片上的陆振华还很精神,腰板挺直,笑容满面。那个日本人也笑着,两人握着手,像多年的老朋友。
“你怎么有这些?”我问。
尔豪沉默了很久。
“我以前……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他慢慢说,“以为他是个英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我学新闻,想做记者,想报道像他那样的人。”
他拿起另一份文件,纸张在他手里微微颤抖。
“后来我进了申报,开始接触一些事情。听到一些传闻,看到一些文件。我不信,去找他问。他说:‘尔豪,你还小,不懂。这世道,有些事情不是非黑即白。’”
“再后来,”尔豪的声音更低了,“我亲眼看到一些事。他去见日本人,收他们的钱,帮他们办事。我问过他,他说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
他把文件放下,双手撑在柜台上,低着头。灯光在他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直到他倒台,直到我看到那些证据……”他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我才知道,我这些年崇拜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窗外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叮叮当当的,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雨还在下,绵绵不绝。
“你恨他吗?”我问。
尔豪笑了,笑声干涩:“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变成他那样。也不想……再背负他的罪名活下去。”
他重新整理好那些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些都给你。”他说,“我知道你在查他。这些应该有用。”
我没有立刻去接。
“条件呢?”我问,“你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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