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生活的第二天，在肌肉无处不在的酸痛中拉开序幕。林骁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过度使用的肌肉，发出无声的抗议。

当他再次戴上那顶黄色安全帽，拿起记录板时，感觉比昨天更加沉重。老张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指派他去跟着几个工人搬运一批即将用于砌筑的页岩砖。

砖块粗糙、沉重，边缘带着锋利的颗粒。林骁学着工友的样子，戴上粗线手套，俯身去搬。一摞八块砖，入手瞬间传来的重量让他手臂猛地一沉，腰背的酸痛被瞬间唤醒，他几乎要脱手。

他咬紧牙关，腰部发力，才勉强将砖块搬起。一趟，两趟，三趟……往返于堆放点和施工区域。起初只是觉得沉重疲惫，但很快，一种新的、更尖锐的疼痛从手掌传来。

即使隔着厚厚的线手套，砖块粗糙的表面和坚硬的棱角，依旧在不断摩擦、挤压着他那双曾经只与光滑鼠标、细腻绘图纸打交道的手。掌心、指根处，先是传来火辣辣的灼热感，像被砂纸反复打磨。紧接着，一种熟悉的、胀痛的感觉开始在几个受力点聚集。

是水泡。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大学时第一次参加校运会高强度训练，手上也曾磨出过水泡。但那是短暂的，充满荣誉感的疼痛。而此刻，这疼痛是持续的，是生活强加于他的，带着屈辱和无奈的印记。

他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工友们扛着更多的砖块，步履稳健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多看气喘吁吁、动作笨拙的他一眼。他只能强忍着掌心那越来越清晰的刺痛，一趟趟地坚持。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进眼睛里，一阵酸涩。他腾不出手去擦，只能用力眨眨眼。安全帽的带子勒得下颌生疼，工装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

中午休息时，他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偷偷摘下手套。掌心的情景让他心头一紧——几个亮晶晶、鼓胀胀的水泡赫然出现在拇指根部、掌缘和虎口处，最大的一个有指甲盖大小，里面的组织液清晰可见，周围的皮肤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这双手，曾经能精准地绘制出毫厘不差的建筑图纸，如今却连最基本的体力劳动都显得如此吃力。

“怎么？起泡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骁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手藏起来，抬头看见是老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半瓶浑浊的茶水。

林骁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

老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瞥了一眼他那双“娇气”的手，哼了一声：“正常。你这细皮嫩肉的，不起泡才怪。”他灌了一口茶水，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漠，“晚上回去，用热水泡泡，拿针在火上烧一下，挑破了，把水挤干净，别撕皮。明天还得干活，磨成老茧就好了。”

说完，他不再看林骁，转身走开了。

没有安慰，没有同情，只有一句硬邦邦的、来自底层生存经验的指导。

林骁看着老张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几个晶莹的水泡。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也提醒着他正在经历的、不可逆转的蜕变。

下午的工作更加难熬。每一次用力，每一次摩擦，水泡都被无情地挤压，疼痛钻心。他几乎是用意志力在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记录数据时，握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傍晚下工时，他感觉这双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水泡有的已经被磨破，黏连在线手套上，摘下手套时，传来一阵撕扯的剧痛。掌心一片狼藉，破皮的地方渗着血丝，混合着汗水和灰尘。

回程的公交车上，他虚脱般地靠在椅子上，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繁华与光鲜，与他掌心的狼狈和疼痛，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如同两个世界。

回到家，他躲在卫生间，按照老张说的方法，用温水和肥皂仔细清洗伤口。当针尖在火焰上灼烧后，刺破那些水泡时，他疼得额头冒汗，却死死咬住毛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挑破，挤净，消毒。整个过程，他做得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手术。

晓晓在门外担心地问：“爸爸，你在里面好久啦，没事吧？”

“没事，”林骁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爸爸马上就好。”

处理完伤口，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布满创可贴和红痕的手，它们变得粗糙、丑陋，却仿佛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这双手再也画不出精美的设计图了。

但它们可以搬砖，可以记录，可以挣来养活孩子的钱。

水泡会变成老茧。

疼痛，终将过去。

而这双正在死去与新生的手，是他写给这个残酷世界，最沉默、也最有力的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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