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芸的回应,像一剂精准的强心针,打在连队舆论最微妙的穴位上。
报道贴出的那个清晨,肖向东是在王海柱粗声粗气的嚷嚷中醒来的。“肖老师!快去看!宣传栏!写咱们了!”王海柱的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那文章里镀着金边。
宣传栏前已经聚了几个人。孙晓芸的字,工整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贴在最高最显眼的位置。标题方正,内容扎实,没有一句浮夸,却把“扫盲班”和“农具改良”牢牢绑在了“为生产服务”、“青年闪光”的正统叙事上。她甚至巧妙引用了连长上次表扬肖向东修水泵时说过的话,作为权威佐证。
肖向东逐字读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不是简单的支持,这是一次娴熟的舆论塑形。她把他们的活动,从可能被质疑的“个人小圈子学习”,提升到了“连队青年新风尚”的高度。政治正确,无懈可击。赵大刚那些含沙射影的“无用论”、“偷懒论”,在这篇报道面前,显得苍白又狭隘。
他看见赵大刚也挤在人群后面,伸着脖子看。起初是疑惑,随即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像结了冰的泥潭。他试图从文章里挑刺,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狠狠剜了肖向东的背影一眼,缩着脖子转身走了,脚步有些仓皇。那篇报道像一堵透明的墙,把他那些阴湿的嘀咕都挡了回去。
王海柱可不管这些,他兴奋地指着那个用了化名但分明是他的例子,对每个路过的人重复:“看!这就是学了知识的好处!心里亮堂!”他的喜悦纯粹而有感染力,几个平时对“扫盲班”无感的老职工,也驻足多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嗯,是得学点实在的。”
连里的气氛,因为这篇报道,发生了细微却切实的转变。肖向东三人依然低调,但走在路上,偶尔能接到一些善意或好奇的目光。去食堂打饭,炊事员大姐有时会给他们碗里多抖落半勺菜汤。这是一种无声的认可,建立在“能干实事”基础上的朴素尊重。
暖流,似乎在坚冰下悄然拓宽了河道。
然而,地窖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外部的压力暂缓,内部的压力却攀升到了新的顶点。他们进入了自我构建知识体系中最令人焦虑的阶段——闭环验证的困境。
油灯下,三人面前摊着密密麻麻的符号、自创的公式和关系图。这些都是他们从老谢头旧书、李父笔记以及无数次讨论中,一点一滴抠出来、连起来的。今晚的议题是“能量守恒与转化在热机中的具体应用形式”,试图把他们修拖拉机、水泵的经验,提升到理论层面。
起初很顺利,李卫国根据笔记复述理论,陈思北用修理实例佐证,肖向东补充更宏观的视角。但当一个具体问题出现时——“如何定量估算那台老东方红拖拉机,在加装自制隔热层后,理论热效率提升的极限值?”——讨论卡住了。
他们缺少关键参数:柴油在不同温度下的精确黏度变化曲线、发动机在设计工况下的理想热效率、散热系统的具体热阻……现有的资料全是定性的、粗略的,或是针对完全不同型号的机器。
“假设摩擦损耗降低百分之五,”陈思北在草纸上画着,“假设燃油雾化效率提升百分之三……但这些都是假设!我们没有任何实验数据支撑!”
李卫国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我父亲笔记里提到过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克劳修斯表述,也提到了理想卡诺循环效率只取决于高低温源温度。可我们的机器,连稳定工况下的排气温度都测不准!”
肖向东沉默着。他脑子里有更精确的模型,有未来更先进的工程估算方法,但他不能直接说出来。他只能引导:“所以,我们遇到了边界。我们的知识体系,在需要定量、需要精确参数的地方,出现了断层。我们搭建的房子,在一些关键承重节点上,用的是‘估算’的木头,而不是‘实测’的钢梁。”
地窖里一片沉寂,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攥住了他们。他们就像在黑暗的迷宫里,自己绘制地图,拼尽全力以为接近了出口,却突然发现,地图的某些部分,是基于回声的想象绘制的,可能与真实的墙壁偏差甚远。
“我们……会不会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陈思北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摘下眼镜,用力捏着鼻梁,“自己瞎琢磨这些,没有老师,没有教材,万一我们理解的根本就是错的,还把它当成了真理……”
这个疑问,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闭门造车,最怕的不是车丑,而是车轴根本就是歪的,自己却不知道。
李卫国看向肖向东,眼里有困惑,也有依赖。肖向东知道,他必须稳住军心。
“方向没错。”他的声音沉稳,斩钉截铁,“我们感到焦虑,恰恰说明我们触碰到真正知识的门槛了。真正的科学和工程,本就是不断在‘已知’和‘未知’、‘理论’与‘实测’之间挣扎、逼近的过程。我们现在体会到的这种‘不确定’,正是科研中最常见的状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