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0月,广州秋交会的喧哗声浪几乎要掀翻整个展馆。流花路展馆内外,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翻译、模特、工作人员挤成一团,各种语言和方言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肖向东站在电子展区的过道上,手里拿着一份刚签完的技术服务合同——北斗科技为深圳一家合资企业设计的生产线自动化方案,合同金额十二万元。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参加广交会。三天的经历已经让他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世界的窗口”——这里能看到最先进的日本电子产品,也能看到最朴素的中国工艺品;能看到西装革履的港商用流利英语谈判,也能看到穿中山装的老外贸用算盘报价。改革开放六年,广交会成了浓缩的试验场。
“肖工!这边!”翻译小王挤过人群,指着对面的机械展区,“上海机床厂的人找您,说是有技术问题请教。”
肖向东点点头,正要过去,余光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站在机械展区的一个角落摊位前,穿着藏青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用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向一个外国客户介绍产品:“我们这个车床,主轴精度达到0.01毫米,比国家标准还高……”
赵大刚。
九年了。肖向东几乎认不出他——那个在北大荒总是阴沉着脸、爱打小报告的知青,现在成了某个国营厂的干部,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副科长,但站在广交会的展位上,居然也有了几分从容。
赵大刚也看到了他。介绍的话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几秒钟后,他示意同事继续接待客户,自己朝肖向东走来。
两人在过道中央相遇。周围是鼎沸的人声、闪烁的灯光、飘动的宣传单,但这一小块空间突然安静得可怕。
“肖向东。”赵大刚先开口,伸出手,“好久不见。”
握手很有力,带着老茧。肖向东感觉到对方手掌的温度和力度,那不是坐办公室的手。“赵大刚。没想到在这里遇见。”
“我也没想到。”赵大刚松开手,打量着他,“听说你在清华当老师?怎么跑到广交会来了?”
“学校的技术服务项目。”肖向东简单说,“你呢?在哪个厂?”
“沈阳第一机床厂,技术科副科长。”赵大刚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扬起,“这次带新产品来参展,C6140A型普通车床,部优产品。”
他说得很自豪。肖向东知道,对于国营厂干部来说,能带队参加广交会已经是莫大的荣誉,更别说展品还是“部优产品”——机械工业部优质产品,这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最高认可。
“恭喜。”肖向东说得很真诚。
赵大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你还是老样子,说话不冷不热的。走,到我那边坐坐,喝杯茶。”
不是邀请,是命令。肖向东想了想,点头答应。
沈阳机床厂的展位不大,只有三台机床样品和一些宣传册。但位置很好,在机械展区入口处,客流量大。赵大刚的同事们明显很尊重他——或者说,很怕他。他一回来,几个年轻人立刻让出位置,端茶倒水。
“坐。”赵大刚指着一张折叠椅,自己先坐下,“咱们北大荒一别,有九年了吧?”
“九年零四个月。”肖向东记得很清楚。
“记性真好。”赵大刚点上烟,“我听说你考上清华,后来又留校,还搞了什么研究会。混得不错啊。”
话里有话。肖向东没接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但我没想到你会来广交会。”赵大刚吐出一口烟,“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国家和外国人做生意的地方。你一个老师,来这儿掺和什么?”
“学校鼓励教师参与社会服务。”肖向东平静地说,“我们有些科研成果,可以转化为生产力。”
“科研成果?”赵大刚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复杂的东西——不屑、嫉妒,或许还有一点羡慕,“我听说你们搞什么股份制,买股票,还弄什么汉字传呼机。这些算科研吗?”
消息传得真快。肖向东不动声色:“都是改革实践的一部分。国家在探索新路,我们尽一份力。”
“新路?”赵大刚突然压低声音,“肖向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那些事,我都听说了。郑卫国现在在机委,专门查你这种人。你知道他在我们厂调研时怎么说吗?他说‘有些知识分子,打着改革的旗号,实际上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脚’。”
空气瞬间紧张。几个年轻同事识趣地走开了。
肖向东放下茶杯:“那你觉得呢?我是在挖墙脚吗?”
赵大刚沉默了很久。他抽着烟,看着展馆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商,看着那些满脸兴奋的中国商人。广交会的热闹与他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在北大荒时,我觉得你是个异类——偷偷看书,搞小团体,还跟林美娟不清不楚。后来你考上清华,我更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你们能上大学,我只能回城进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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