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伞骨得先‘定形’,”他从墙角拖过个木制模具,上面刻着三十六个凹槽,“伞骨要三十六根,象征三十六天罡,每根的长度、弧度都得对着模具校准。以前的老匠人能凭手感劈出一模一样的竹篾,我现在老了,眼睛花,得靠着模具才敢下手。”他取过六根竹篾,用细麻绳在顶端扎紧,往模具上一扣,竹篾立刻绷成个完美的圆形,“你看这张力,得均匀,不然伞面容易歪。”
正说着,他从陶瓮里捞出张皮纸,薄如蝉翼却极有韧性,对着光看能看见纸浆里的竹纤维。“这是楮树皮做的皮纸,得用石灰水浸泡三个月,再用石臼捣成纸浆,一层一层捞出来晾干。”他拿起一把鬃毛刷,蘸了点米浆往皮纸上刷,“刷浆得顺着纸纹刷,不能来回蹭,不然纸会起毛。”刷好的皮纸被小心翼翼地蒙在伞骨上,他用牛角抿子沿着竹篾边缘轻轻刮压,米浆从纸边挤出来,在竹篾上凝成细小的珠粒。“这一步叫‘抿边’,得把纸和竹篾粘得严丝合缝,不然下雨时会渗水。”
等皮纸干透,就该上桐油了。老周师傅从墙角的油缸里舀出一勺桐油,油色金黄,表面浮着层极薄的膜。“这桐油得‘炼’过,”他指着灶台边的黑陶罐,“新鲜桐油有毒,得放在陶罐里晒三个月,每天正午翻搅一次,让油里的水分慢慢蒸发,直到油色发暗才算成。”他用棉布蘸着炼好的桐油往纸面上擦,动作轻得像抚摸婴儿的皮肤,“得擦三遍,第一遍要薄,让油渗进纸纤维里;第二遍稍厚,填住纸面上的细孔;第三遍最关键,得等前两遍干透,用棉布蘸着热油擦,这样油能吃进竹骨里,几十年都不会裂。”
我指着墙上那把绘着《韩熙载夜宴图》的伞:“这些画是您自己画的?”
“以前是,现在眼睛不行了,请镇上的画匠画。”老周师傅从抽屉里翻出本线装画册,纸页已经泛黄,上面是他年轻时画的伞面底稿,“画伞面得用矿物颜料,石绿要用绿松石磨,朱砂得选辰州的,调颜料时加些桐油,能让颜色更鲜亮,还防水。你看这朵荷花,花瓣根部用藤黄,尖上点胭脂,再用墨勾出纹路,下雨时雨水顺着纹路流,倒像是荷花在滴水。”他指着一朵半开的荷花,果然见墨线边缘微微晕开,真有雨打花瓣的意境。
说到油纸伞的历史,老周师傅从梁上取下个褪色的蓝布包,打开时露出本手抄的《伞谱》,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小楷,旁边还画着各种伞骨结构图。“这是我师爷的师爷传下来的,”他翻到第一页,“早在《诗经》里就有‘何彼襛矣,华如桃李’的句子,说的就是用桃花染的油纸伞。到了唐代,伞面还会刷上桐油防水,杨贵妃出游时撑的‘锦伞’,伞骨是檀香木做的,伞面绣着金线,走起来香风阵阵。”他又翻到一页画着伞骨的图,“宋代的伞骨已经有了‘三十二辐’的标准,《东京梦华录》里说,汴梁的伞铺能做‘油盖’,大的能罩住两匹马,下雨天骑马出行都不会淋湿。”
可这门手艺到了现在,却越来越难以为继。老周师傅指着门口那堆机器做的伞骨:“你看这些,都是机器压出来的,竹篾里的纤维被压断了,看着挺硬,用不了半年就会脆裂。可机器快啊,一天能做几百根,我一天最多做二十根,价钱还比机器的贵三倍,年轻人哪愿意买?”他拿起把折叠伞,往桌上一扔发出“哐当”声,“现在都爱用这玩意儿,说轻巧方便,可哪有油纸伞透气?下雨天撑着,伞面会呼吸,身上不容易闷出汗。”
更让他揪心的是材料越来越少。“以前山里到处是三年生的淡竹,现在为了种果树,竹林砍了大半,得跑到几十里外的深山里才能找到合用的。”他叹了口气,“皮纸也难寻,会做皮纸的老匠人只剩两位了,一张纸要卖五块钱,做一把伞得用十二张,光纸钱就六十块。”他从柜里取出卷塑料布,“有人劝我用塑料布代替皮纸,说又便宜又耐用,可那样的伞,还能叫油纸伞吗?”
正说着,一个背着帆布包的年轻人走进来,手里捧着把断了伞骨的油纸伞:“周爷爷,您帮我修修这伞,上周在雨里撑着,忽然‘啪’地断了根骨。”老周师傅接过伞,手指在断裂处摸了摸:“是竹篾没干透,遇潮发胀才断的。”他从竹筐里挑出根粗细相当的竹篾,用锥子在伞柄处钻了个细孔,把新竹篾插进去,再用麻线缠紧,动作快得像变戏法。“好了,”他把伞递给年轻人,“这根是五年的老竹,保管比原来的结实。”
年轻人付了钱,看着墙上的巨伞感叹:“您这手艺真绝,我在网上看有人用3D打印做伞骨,说比手工的精准,可哪有您这竹骨有味道?”老周师傅笑了:“机器做的是死的,手工做的是活的。你看这竹篾,用得越久越有韧性,就像老伙计,越处越贴心。”
等年轻人走了,老周师傅从桌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他攒了三十年的伞骨,每根上都用红绳系着张小纸条,写着制作的日期和竹材的来源。“这根是1998年的,取自云栖竹径的老淡竹,做了把送给来采风的画家;这根是2005年的,竹材是从山洪冲倒的竹林里捡的,做的伞现在还在村头老王家撑着呢。”他拿起根带着黑斑的竹篾,“这根受过虫蛀,本来该扔的,我把虫眼补好,做了把儿童伞,小娃娃用着倒结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