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竹棚,沿着河岸往镇东头走,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空气中的竹香渐渐淡去,转而漫来一股醇厚的香气——那是菜籽与芝麻被热力唤醒的甘醇,混着樟木的沉香和草木灰的烟火气,在潮湿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缠绕,勾着人往镇东头的老油坊走。
油坊的木门是块整板的老松木,门板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槽,那是常年开关时门轴摩擦出的痕迹。门楣上挂着块黑褐色的木匾,“李记油坊”四个字是用阴刻手法凿的,笔画边缘早已被油烟熏得发亮,细看能发现“李”字下方还有个模糊的小印章,李伯说那是他太爷爷的私章,这匾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
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长响,像老物件在低声打招呼。门后挂着块褪色的蓝布帘,掀开帘子,一股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人裹住。青砖铺就的地面被油脂浸得油亮,踩上去带着点黏脚的质感,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空油桶,桶身印着“李记”字样,有些桶底还生了层薄绿的铜锈——那是几十年前的旧物,李伯舍不得扔,说留着能看出油坊的年月。
油坊中央立着那座老樟木榨,足有三丈高,像头沉默的巨兽。樟木表皮布满了深褐色的裂纹,裂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垢,摸上去又硬又滑,带着温润的光泽。木榨侧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十六个方形槽孔,每个槽孔边缘都被油饼圈磨得发亮,槽孔下方各接着一根竹管,竹管末端削得斜斜的,正对着下方的陶缸——陶缸是粗陶质地,表面没上釉,缸口边缘结着圈厚厚的油垢,像给缸沿镶了圈琥珀。
“后生,来得巧,刚要上榨。”李伯正站在木榨旁,手里拿着根铜制的长柄勺,往陶缸里舀着刚滤出的油,他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点点油星,那身藏青色粗布褂子前襟油亮得能照出人影,“这褂子穿了十五年,越穿越软和,油浸透了,还防烫。”
他带我走到油坊东侧的灶台边,灶是用黄泥和青砖砌的,灶面抹着层黑亮的釉,能映出人影。灶上架着口黑黢黢的大铁锅,锅沿被岁月磨得薄了些,却依旧结实,锅里的菜籽正被木铲翻动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偶尔有几粒菜籽蹦出锅沿,落在灶面上,瞬间被烤得焦香。
“你看这灶膛里的火,”李伯掀开灶门,里面的松木火正烧得旺,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泛红,“松木火性子烈却不燥,炒菜籽得用这火。要是用杂木,火太冲,菜籽容易焦;用煤炉更不行,火是‘死’的,炒出来的菜籽香不透。”他用木铲铲起一把菜籽,凑近了给我看:“得炒到这样,外壳微皱,捏开一粒,里面的仁是琥珀色,这时候停火正好。”他边说边用手指捻碎一粒,果然,仁儿黄中带褐,香气顺着指缝往外钻。
炒好的菜籽倒进旁边的石碾盘,碾盘是两块青灰色的石灰岩,表面被磨得光滑如镜,边缘却保留着凿刻的痕迹。“这碾盘是光绪年间的,原是河边的巨石,我太爷爷请了六个石匠,凿了三个月才成。”李伯摸着碾盘边缘的纹路,“你看这纹路,是顺着石头的肌理凿的,这样碾粉才匀。”他按下电闸,碾盘缓缓转动,菜籽在石碾下渐渐化作粉末,“以前是牛拉碾,早晚各喂牛半斤黄豆,牛才有劲。现在换了电机,是省劲,但总觉得碾出来的粉少了点‘活气’。”
他抓起一把碾好的粉,凑到我面前:“你攥攥试试。”我依言抓起一把,粉末细腻得像婴儿的爽身粉,攥在手里能成团,松开手轻轻一吹,粉末便簌簌散开。“对喽,这叫‘绵而不结’,是最好的状态。”李伯点头,“要是攥成团散不开,就是碾得太潮;一攥就散,又太干,都出不了好油。”
碾好的菜籽粉被装进用陈稻草编的圆筐里,李伯叫它“油饼圈”。“稻草得用隔年的早稻草,晚稻草纤维软,吸油多。”他拿起一根稻草给我看,“你看这草茎,得是黄中带白,捏着有韧劲,才合格。新稻草太湿,会让粉发霉;太老的又脆,容易碎。”他用木锤把粉夯紧实,每夯一下都喊一声号子:“一夯匀,二夯实,三夯出油赛黄金——这是我爷爷教的,说是喊着号子,油饼能更紧实。”
上槽时,李伯让伙计把油饼圈一个个嵌进木榨的槽孔里,每个油饼圈之间垫着块樟木板。“这樟木板是木榨上凿下来的边角料,用它隔开,油才不会串味。”他指着木榨顶部的麻绳:“这绳是黄麻编的,泡过桐油,结实得很,能吊住千斤重的撞杆。”
“李伯,这木榨真有百年了?”我摸着木榨粗糙的表皮,能感受到它沉甸甸的质感。
“一百一十三年了。”李伯脸上露出些自豪,“我太爷爷年轻时在山里伐的樟木,那棵樟木要四个人才能合抱。他带着三个徒弟,凿了整整八个月才成这木榨。你看这槽孔,每个都方方正正,误差不超过半分,那时候没尺子,全凭眼准手稳。”他指着槽孔边缘的一个小缺口:“这是民国二十三年,日本兵来抢油,用枪托砸的,没砸坏,就留下这么个印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