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初上,明月城新辟的“文教区”内仍灯火通明。几间简易学堂里,烛光映着孩子们专注而渴望的脸庞,朗朗书声与远处工地的夯歌隐隐相和。
然而,当闪索与徐光启、李之藻、王瑞祥几位大才悄然走入一间课堂巡视时,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繁荣背后的隐忧。
孩子们手中传递的“教材”,不过是先生手抄在粗糙黄麻纸上的几页零散口诀,字迹常因纸张纤维粗粝而洇染模糊。一个男孩正小心翼翼地将写了字的纸片从一块用于垫写的薄木板上揭下,稍一用力,纸角便撕裂了。他懊恼又心疼的神情,让闪索的心微微一沉。
王瑞祥低声叹道:“城主,几位先生,纸,实在是不够,也太难用了。抄写一部《明月字汇》基础篇,耗费时日不说,成册极易损毁,难以传阅。长此以往,教化之速,恐被这‘纸’困住。”
徐光启捡起一片残纸,对着灯光审视:“此麻纸制法粗陋,仅沤渍捶打便成,未得精制之法。纤维纠结不均,杂质未除尽,故而不韧、易洇、难存墨。”
李之藻沉吟片刻,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城主,此事需从根本解决。我大明造纸之术,集千百年之精粹,尤以宋先生《天工开物·杀青篇》所载为系统完备。当取其精华,因地制宜,为我明月城开一造纸新局!”
闪索环视这充满求知渴望的简陋课堂,决然道:“纸乃文明阶梯,知识翅膀。此事刻不容缓。就请李公总领,徐公协理,王部长调配人手物资,我们不仅要造出好纸,还要造出足够我明月城腾飞之纸!”
数日后,城外东南麓,溪流潺潺之处,一片新规划的“造纸坊”初具规模。李之藻仿佛焕发了第二春,终日在此奔走指挥。他身后跟着几位从新移民中寻访到的宝贝——曾在泾县、连城等纸乡做过工的老师傅。
“李公,您看这水流可够力?”一位姓陈的泾县老匠人王老汉指着溪流转弯处问道。
李之藻捋须观察,又蹲下捏起一撮岸边泥土细看:“水流尚可,稍后于上游筑小坝蓄水,以驱动水碓。此地土质亦宜建池。陈师傅,依你之见,我城当下,应以何料为主?”
陈师傅与几位同行低声商议后道:“回李公,上好楮皮、桑皮乃造佳纸之本,但我城周边此类林木初植,恐难供应。
眼下最易得者,乃是漫山遍野的藤蔓、草茎,以及旧麻渔网、破布败絮。或可先以此等‘次料’起家,待日后楮桑成林,再求精进。”
“甚善!”李之藻点头,“《天工开物》有云,‘凡纸质,用楮树皮与桑穰、芙蓉膜等诸物者为皮纸,用竹麻者为竹纸。精者极其洁白,供书文、印文、柬启用;粗者为火纸、包裹纸’。我等便从这‘粗料精作’开始!”
大批收集来的藤皮、草料(主要是芒草)、旧麻布、破渔网堆积如山。壮劳力们挥动铡刀,将其斩成寸许长短。随后,这些原料被投入新挖的多个沤料池塘中,池底垫着石板。工匠们按照李之藻指示的比例,将生石灰化开成浆,泼洒在原料上,再引入活水浸泡。“石灰之性,能蚀物败肤,可去其粗韧,存其纤维精华。”李之藻对身旁记录的徐光启门生解释道。原料需在石灰水中沤浸十余日,期间不时翻动,让其均匀腐烂,初步分离纤维。
沤软的原料被捞出,装入巨大的木甑(后改为砖砌蒸锅)中。灶膛内烈火熊熊,蒸汽沿着管道涌入甑内。这一次,不仅持续加火,工匠们还按照徐光启根据《天工开物》提示改进的方法,在蒸煮中途,加入用草木灰滤出的碱水。“灰碱之力,较石灰更柔和而深入,可进一步分解胶质,使纤维更洁白。”徐光启亲临现场指导。蒸煮昼夜不停,持续两三日,直到甑中原料糜烂如泥,粗硬之物尽化。
这是最见功夫的环节。蒸煮糜烂的浆料被移至石砌的洗料池,用活水反复冲洗,捶打,直至将石灰、碱液残留及一切杂质淘洗殆尽,得到近乎纯白的纤维絮团。随后,这些絮团被送入由水轮驱动的石碾下反复碾压,成为更细腻的纸浆。关键的“纸药”(悬浮剂)被加入浆槽——这是用本地寻到的一种野藤捶烂浸出的粘液。浆槽旁,抄纸匠人(由陈师傅亲自选拔培训)站定马步,手持细若发丝、编织紧密的巨幅竹帘。
只见他双臂稳如磐石,将帘床斜插入乳白色的浆液中,猛地一荡、一提、一晃、一覆,动作圆融一气呵成!一层薄如蝉翼、纤维分布均匀的湿纸膜,便魔术般附着在帘上,水声淅沥中,一张纸的雏形已然诞生。匠人将帘床移至旁边,巧妙一扣,湿纸便平整落于垫板上,再覆以细布。如此往复,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抄出的湿纸叠至数百张,置于重型木榨下,转动绞盘,嘎吱声中,浊水如溪流般涌出,湿纸被压成厚实的一叠。随后,工匠们用特制的棕刷,将半干的纸一张张刷到光滑的焙墙之上。焙墙内烟火道缓缓供热,温度宜人。不多时,水分蒸腾,纸张逐渐挺括,最终被轻轻揭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